“我说,三娃,那年你是不是故意的?不然怎么会出那么大的笑话?”
老队长一边笑着问我,一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可当我抬头时,眼前的队长却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
眼前是一片坟地,荒草丛生,碎石嶙峋,只有那一块矮矮的石碑孤零零地立着。
我的手在微微发抖,指尖轻轻触碰着碑上的字,仿佛还有当年他拍我肩膀时的那股力量。
“队长,我回来看你了。”
风在耳边呼啸,吹得人打哆嗦,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回想起五十年前的那个冬天,风也是这么刮着,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
那是1972年,我刚满十七岁,从北京被分配到柳禾大队插队。
说实话,刚到那天,我心里是又兴奋又害怕。
兴奋的是,终于离开了家里那一堆唠唠叨叨的事儿,总算有了点“自由”;害怕的是,那地方荒凉得吓人,满眼都是黄土坡,村子里连一棵像样的树都没有。
同行的几个知青也都没见过这样的地方,一个个缩在卡车上不吭声,只有车轮压在土路上的声音“嘎吱嘎吱”响个不停。
队长赵建国赶着一辆毛驴车来接我们。
他个子不高,脸上总挂着一副笑模样。
“几位娃娃,从今天起,这儿就是你们的家了。”
他这一句话,说得我们几个心里都酸酸的。
可当时谁也没说出来,只是点了点头,跟着他去了村里的队部。
队部很小,只有两孔土窑洞,炕上铺着一层薄薄的草垫子,炕边放着几口破旧的铁锅。
队长看我们一脸发愣,笑着说:“别嫌弃啊,咱条件是差了点,可好歹能挡风避雨,慢慢来,啥都会好起来的。”
我当时点点头,心里却有些不服气,觉得自己怎么也算是个城里来的娃,怎么能住这种地方?
可谁知道,日子一天天过下来,我不但住下了,还闹出了不少笑话。
头一天挑水就出了事。
村里的井很深,摇水桶得费好大劲儿。
我看两个女知青摇得满头大汗,就抢着说:“我来,我来。”
结果一不小心,水桶没抓稳,直接掉进井里了。
村里几个社员看见了,笑得直不起腰:“这娃娃,连水桶都拿不住,咋能干农活哩?”
我脸涨得通红,却也没敢顶嘴。
心里暗暗发誓,下一次一定不能再让人笑话。
可谁知道,笑话接二连三地发生。
过了几天,队长教我们劈柴。
我一看,觉得这活儿简单,就抢着抱起一根粗木头,结果斧头一劈下去,木头没劈开,倒把斧刃崩了个豁口。
队长摇着头笑:“三娃啊,干活不是光凭力气,得讲究办法。”
我心里虽然不服气,可还是憋着劲儿想好好表现。
可越是这样,越是出丑。
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那年的春天。
那一天,队长让我们去牲口棚,把毛驴赶到地里送粪。
我当时觉得自己已经“练出来”了,主动请缨牵毛驴。
刚进牲口棚,就看见两头毛驴在地上翻滚,互相顶着脑袋。
我一看,吓得拔腿就跑,边跑边喊:“不好了!不好了!毛驴打起来了!”
这一嗓子可不得了,队长和几个社员全都跑了过来。
结果一看,都愣住了,接着哈哈大笑。
队长拍着我的肩膀说:“三娃,毛驴不是打架,是在配种哩!”
这话一出口,我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头低得恨不得钻到地里。
村里一个婆姨还打趣道:“三娃这娃娃,连这事都不知道哩,真是个实诚人。”
从那以后,大家都喊我“傻三娃”。
知青们也总拿这事开玩笑。
我嘴上说着不在意,可心里却觉得难受极了。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傻三娃”,我干活比谁都拼命。
插秧的时候,我第一个下田,挑粪的时候我非要挑两担。
结果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手上磨出了好几个大血泡。
队长看在眼里,常拍拍我的肩膀说:“三娃,别逞这个强,慢慢来,咱干活是为了长本事,不是为了跟自己较劲。”
后来,慢慢地,我也开始摸到了点门道。
那年冬天,大队里组织了一场打铁锅的集体劳动。
我跟着队长学了一整天,回到窑洞才发现,自己的手冻得发紫,连筷子都拿不住了。
其他知青看了直埋怨我:“三娃,你至于这么拼命吗?”
我笑着摇摇头没说话,心里却想着:我要是干不好,别说村里人看不起我,连自己都过不去。
时间一长,村里人对我的态度也慢慢变了。
一次队里分了一匹新马,队长让我学赶车。
我以为这是件容易的事,可没想到,那匹马特别倔,怎么赶都不听使唤。
有一次拉粪,马车突然卡在一个土坑里,马站着不动,我急得直冒汗,拿鞭子抽了几下,马还是一动不动。
这时候,一个社员过来说:“三娃,别光想着打马,马也有脾气,你得哄着它走。”
说着,他掏出一块干饼子,递到马嘴边。
马咬了一口,立马抬腿往前走了。
我看得目瞪口呆,心里嘀咕:原来连牲口都讲道理啊。
从那以后,我对赶车越发得心应手。
有一次,大队里拉土垫路,我一连跑了十几趟,脚上磨出了泡,手都起了茧,可心里高兴得不得了。
乡亲们看着我,直夸:“三娃这娃娃,真是长进了!”
1975年春天,我接到了去县里的招工通知。
我心里既高兴又舍不得。
去找队长辞行时,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三娃啊,你是个好娃娃,记住了,别管别人咋说,只要自己心里头正,走到哪儿都叫人敬佩。”
离开柳禾大队的那天,几乎全村的人都来送我。
队长赶着毛驴车把我送到了县城。
临走时,他递给我一个包袱,里面是几个煮熟的红薯和一块干馍。
他说:“路上吃,别亏了自己。”
多年以后,我又回到了柳禾大队。
乡亲们老了不少,队长也满头白发。
他一见我,还是笑着喊:“三娃!”
我站在他面前,眼泪止不住地流。
想告诉他,当年的“傻三娃”早已不是那个啥也不懂的毛头小子了。
可话到了嘴边,却只剩下一句:“队长,我回来了。”
队长拍着我的肩膀,笑着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后来,他走了。
再也没人能拍着我的肩膀,喊我一声“三娃”了。
可在我心里,他的声音从没远去。
“傻三娃,记着,路再远,也得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