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还在村口等着吧?”
母亲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声音低缓得仿佛怕打破车内的沉默。我偏头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话。车窗外,一片片苍黄的麦田飞速掠过,偶尔还能看到扛着锄头在地里劳作的人影。母亲的手紧紧攥着她那旧布包,指节发白,目光却直勾勾地盯向前方,仿佛透过车窗能看见什么熟悉的身影。
这趟回去,是我硬拉着她的。
母亲今年65岁了,已经十几年没回过娘家了。她的娘家在河北沧州,离我们河南老家不过四五个小时车程,但母亲总是以各种理由推辞,说着不去。但我知道,她并非嫌远嫌麻烦,而是因为心里有结。
父亲去世得早,那几年家里过得紧巴巴的。母亲既要拉扯我和妹妹长大,又要照顾重病的父亲,哪里有时间再顾念娘家?后来,父亲走了,家里的日子稍微宽裕了一些,但母亲却更不愿提起回娘家的事了。
她总说:“咱家这情况,去了也是添麻烦,还不如少惦记。”但我清楚,她不是不惦记,而是怕惦记得厉害了,反而更不知如何面对。
小时候,我记得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回娘家的情景。姥姥站在村口,远远地看着我们,脸上带着笑,眼角却湿润得厉害。一路上,母亲总是絮絮叨叨地感叹:“娘家人这么大年纪了,也不知道还能见几次面。”她语气低的像是一种喃喃自语,带着从未言明的哀伤。
这些年,日子越过越难,回去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当我工作后,母亲与我的话也更少了。她忙着照顾家里,忙着帮我带孩子,忙得连自己都顾不上。我看得出来,她不是不想回去,而是不敢提。怕一提起,就触碰到心里的旧伤口。
几天前,我突然对母亲说:“妈,咱回趟姥姥家吧!”她愣了一下,抬头看着我:“回去干啥?没啥事别折腾。”我笑着半开玩笑地说:“就是回去看看,姥姥那么大年纪了,您也该去看看她了。”母亲沉默许久,最后摆摆手:“算了吧,折腾啥。她老人家身体好着呢。”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但心里已下定决心。
出发当天,母亲早早起床,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拿出她最喜欢的那套旧衣服仔细抚平,又装进包里。她还专门上市场买了一些花生和红薯干,说是带给姥姥尝尝。我忍不住问她:“妈,你带这么多干啥?沉不沉得慌?”母亲摇摇头:“不沉,不沉,这点东西,娘家人就稀罕。”
那一路,母亲坐不住,一直看向窗外,嘴里念叨着:“她是不是还在那石墩子上坐着呢?哎,这么多年了,娘还认不认得我呢?”我听着她的喃喃,不知为何心里五味杂陈。
果然,车刚开到村口,我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姥姥就坐在村口那块石墩上,手里拿着一把扇子,目光直直地盯着这边,像是在等待什么。
车一停,母亲推开车门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喊:“娘,我回来了!”姥姥愣了一下,随即站起身,声音颤抖:“是你呀,真的是你呀!”母亲扑过去抱住了姥姥,两个人在村口站了好久,谁也没说话,只是一阵劲儿地哭着。
老屋还在,虽说墙皮有些斑驳,但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舅妈早早准备了一桌子菜,说是给我们接风。母亲吃饭的时候,眼睛亮得像个小姑娘,左一句右一句地问舅妈:“这些年咋样啊?孩子们都成家了吗?身体还好吗?”
那天晚上,母亲和姥姥挤在一张床上聊了很久。我听不懂,也不想听懂,因为我知道,那是母亲多年来藏在心里的话。
几天后,临走时,母亲对我说了一句话:“咱回去吧,别在这添麻烦了。”我愣了一下:“妈,不是说好了多住几天吗?再陪陪姥姥吧。”母亲摇摇头:“我就是想回来看看,心里这一趟踏实了。再住下去,娘肯定舍不得我走了。”
回去的路上,母亲一直抱着她那个旧布包,目光望着窗外,像是在回忆什么。
“妈,下次咱再回来吧。”我轻声说道。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可是我没想到,这一次别离,竟成了最后一面。
三个月后,姥姥突发重病。我接到电话时,母亲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她手里的衣服“啪”地掉在地上,整个人愣在原地。
“娘……她……她没了?”母亲的声音颤得厉害,甚至连眼泪都没有立即流下来。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妈,咱赶紧走!”
等赶到姥姥家的时候,屋里已经挤满了人。姥姥躺在床上,脸色惨白,但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在等什么人。
母亲扑过去抓住姥姥的手:“娘,我回来了!你看看我呀!”姥姥的眼角动了动,嘴唇微微张开,但什么也没说出来。母亲哽咽道:“娘,您别走!您答应我,再等我回来一次的!”
可姥姥的手渐渐松开了,眼睛也慢慢闭上了。
那一天晚上,我第一次看到母亲哭得那么伤心。
母亲没有后悔,她临走前说了这样一句话:“娘还在村口等着我吗?”我每次听到这句话,心里都会一阵发酸,却又感觉温暖。
母亲的一生,都留在了某个等待的回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