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阳,站住!你这当兵的,连老同学都不认得了?"
我的脚步猛地顿住,夏日的知了声突然清晰起来。这声音,我在梦里听过无数遍。
转身看见李玉梅站在前面不远处,还是那么清秀,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布衣裙,手里拎着个晒得发黄的竹篮子。斑驳的槐树影子打在她肩头,跟记忆中那个爱看《红岩》的姑娘重合在一起。
"这不是刚回来嘛,还没转过劲来。"我下意识地理了理军装上的褶皱,这身崭新的军装是我最骄傲的东西,可在她面前,突然觉得有点不自在。
乡间小路两旁的庄稼长势正好,远处打谷场上,几个社员正在晾晒麦子。蝉鸣声一浪高过一浪,夏日的阳光烤得地面直冒热气。
"瞧你这样儿,真成大干部了?"她笑着打趣我,眼睛弯成了月牙。
我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啥干部啊,就是个小排长。"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忍不住有点儿得意。
说起来,我能考上军校,还真得谢谢她。1981年那会儿,我爹因为腿伤干不了重活,全家就靠我妈编草帽维持。邻居王婶子整天嘀咕,这年月还考啥军校,都往城里跑呢。
就李玉梅支持我,大半夜的偷偷给我送煤油,让我能看书到深夜。有时候实在看不进去,她就坐在旁边,给我讲《红岩》里的故事,说咱们也得像江姐那样有志气。
记得有一回,她爹发现煤油少了,把她骂了一顿。第二天,她照样笑嘻嘻地来找我,说反正挨都挨了,不能半途而废。
"那会儿你走的时候,可神气了。"她眯着眼睛回忆,"背着个旧书包,走得比赶集还快。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可把我气坏了。"
那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就背着行囊出发了。路过她家时,看见她站在院子里,眼睛红红的。我没敢多看,一个劲儿地往前走。谁知道,这一走就是三年。
每次写信回家,我妈总会提起她。说她拒绝了隔壁生产队会计的儿子,非要去县城夜校进修,把她爹气得直跺脚。
"你爹身体还好吧?"她问起家里的情况,眼里带着关切。
"托福托福,能下地了。就是..."我话说一半,看见她爹李大伯从村口过来。
"玉梅!快回家帮忙,你三叔一家要来吃饭。"李大伯冲着我笑笑,"向阳啊,晚上来家里坐坐,你三叔也想见见你。"
李玉梅红着脸跑开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原地发愣。回家的路上,耳边回响着收音机里的老歌,想起那些在打谷场边看书的日子。
那时候,整个村子就数我俩能看懂课外书,常常凑在一起讨论剧情,直到天黑透了才回家。她最爱讲江姐的故事,说要像江姐那样当个好老师。
刚进院子,就听见我妈跟王婶子说话:"这孩子,当兵回来是出息了,就是..."
"就是啥?"我故意大声问。
我妈吓了一跳:"你啥时候回来的?"转身对王婶子使个眼色,王婶子忙说要回家烧火,一溜烟跑了。
"妈,有话就直说。"我坐在门槛上,看着院子里晒的辣椒。
"这不是听说李玉梅一直没找对象嘛,村里人都在传..."我妈欲言又止。
"别听他们瞎说!"我打断她的话,钻进自己的小屋。床头还摆着那台旧收音机,都积了厚厚的灰。
那是李玉梅的哥哥去县城淘换来的,声音总带着沙沙的杂音,但我们听得津津有味。现在想想,那些充满杂音的歌声,才是最动听的。
收音机旁边还放着一本发黄的《红岩》,是我俩轮流看的。书页上还有几个油渍,那是我们看书时吃花生留下的。
晚上去李家的路上,碰见了老战友张建国。他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边:"告诉你个好消息,组织上准备调你去沿海重要岗位,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种机会确实难得,可是...想起李玉梅说要去县城教书的事,心里就乱糟糟的。
到了李家,屋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李玉梅三叔是供销社的,说起话来很有派头。他一个劲地夸我有出息,说现在农村娃也能当军官了。
酒过三巡,李大伯清了清嗓子:"向阳啊,你跟玉梅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这感情..."
"李大哥,"三叔打断他的话,"现在不比从前了,要往前看。我听说向阳要调动工作?去沿海可是好机会啊!"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我看见李玉梅站起来就往外走。
"玉梅!"李大伯喊她。
"我去厨房帮妈。"她的声音有点发抖,背影显得那么单薄。
这顿饭吃得很不是滋味。临走时,李大伯拉着我的手:"向阳啊,叔不是不明白你的难处。只是玉梅这孩子..."
夜里,我在村口的小河边坐了很久。月光照在水面上,泛着粼粼波光。忽然听见脚步声,是李玉梅。
"我都知道了,"她轻声说,"你别为难。沿海那边发展得快,是个好去处。"
月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就像当年我们一起看《红岩》时那样。
"玉梅,我..."
"别说了,"她摆摆手,"咱们都长大了,该有自己的路要走。我去县城教书,你去沿海发展,都挺好的。"
我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还记得这个吗?"
她愣住了。那是我们当年一起抄的歌词本,里面还夹着几片干透了的槐花。那时候,我们总爱在老槐树下看书,槐花落了满身。
"傻样!"她破涕为笑,"这你都留着呢?"
就在这时,张建国急匆匆地跑来:"向阳,组织上等你回复呢!这可关系到咱们部队的重要任务。"
我看看张建国,又看看李玉梅。她轻轻推了我一下:"去吧,我等你回来。你放心,我不会嫁人的。"
"真的?"我心里一阵狂喜。
"傻瓜,我还要去县城夜校进修呢。等你完成任务回来,我就是一名正式教师了。"她眼里闪着坚定的光芒。
从那以后,我们开始写信。她告诉我村里的变化,说生产队买了新拖拉机,生产效率提高了不少。我给她讲部队的故事,说沿海发展真快,到处都在盖新房子。
有一次,她在信里说自己病了,发着高烧还坚持去上课。我看完信,心疼得不得了,立马写信让她好好养病。她回信说,看见学生们认真学习的样子,什么病都好了。
五年后的春天,我终于回到了村子。李玉梅已经是小学老师了,站在讲台上的样子格外动人。而我,也在部队里站稳了脚跟。
看着她认真教学的样子,我想起了那个支持我考军校的姑娘。岁月流转,我们都长大了,可那些年轻时的梦想,都化作了更深的牵挂。
坐在学校的老槐树下,她突然问我:"还记得咱们第一次看《红岩》时说的话吗?"
我笑了:"记得,你说要教书,我说要当兵。"
"你看,都实现了。"她靠在我肩上,轻声说。
槐花又开了,细碎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我望着远处的天空,那些年轻时的期许,如今都开出了最美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