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86年的夏天,地里的庄稼都晒蔫了,我独自站在大姑家的红砖院墙外,愣是不敢敲门。天上一点云都没有,晒得我头晕眼花。
热风吹得我脸生疼,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淌,我的布鞋和裤脚上全是黄土,后背的衣服都能拧出水来。
正准备转身离开,就听见大姑在身后喊:"小环,你咋来了?"
我叫李小环,那年刚满22岁,在县城罐头厂上班。每天天不亮就要赶早班车,车间里闷热潮湿,站上十来个小时,工资却只有四十块钱。
想起爹病倒前,总念叨着让我别在厂里干了,说是太累。可我知道,有个正经工作,总比在家种地强。
从小我就是村里出了名的懂事孩子。上学那会儿,我娘卖豆腐养家,我放学就帮着择豆子、磨豆浆。
后来考上了县城职业学校,学了两年就进了罐头厂。每个月省吃俭用,就想着能给家里添个进项。
要不是爹病了,我也不会来找大姑借钱。那时候想着,就是磕头也要把钱借到。
记得小时候,大姑最疼我这个侄女。她没有女儿,就把我当闺女似的。每次来我家,都给我带糖果和新衣裳。那时候,连饺子馅都是白菜的,可大姑总会偷偷塞给我一块肉。
我爹是村里的木匠,一双手能把死木头变成活家具。村里人家要是缺个凳子桌子的,都来找我爹帮忙。他从不多要钱,有时候还白帮忙。
去年冬天修水井的时候着了凉,落下了病根。我劝他去医院看看,他总说没事,还笑着说:"咱农村人,哪能动不动就往医院跑。"
那天他在地里干活,突然就倒在了田埂上。邻居王大爷看见了,赶紧喊人帮忙抬到医院。一检查,是脑溢血。
大夫说必须马上动手术,要三千块钱。这个数字把我们全家都吓傻了。那会儿,一个月工资才四十块,三千块得攒多少年啊。
我娘一听这个数字就瘫在地上哭。她卖了一辈子豆腐,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磨豆子,到现在手上全是茧子,腰也直不起来了。
我们翻遍了所有角落,连我这些年攒的五百块结婚钱都拿出来了,还是不够。娘还想把她唯一一对金耳环当了,被我拦住了。
我在罐头厂上班,虽说是"铁饭碗",可工资低得可怜。一个月四十块钱,除去吃饭坐车,能剩下的没几个。吃了上顿愁下顿,更别提攒钱了。
实在没办法了,我才想起来投奔大姑。她嫁到了二十里外的砖瓦厂,大姑夫是会计,在村里算是有钱人家。前年还买了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
一大早,我就从县城出发。走了四个多小时的山路,鞋都磨破了。路上想着小时候的事,心里还有点安慰。
谁知道大姑看见我来借钱,连门都不让我进,拉着我就往村口走。好像我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似的。
"你这孩子,咋不提前打个招呼就来了?你大姑夫脾气倔,最恨别人借钱。"大姑左右张望,生怕被邻居看见。
我心里一阵发酸,想起小时候大姑夸我懂事的样子。那会儿她总说:"小环啊,你就是比城里孩子还懂事。"
"大姑,我爹..."我话还没说完,眼泪就掉下来了。想起爹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样子,我就难受。
"别哭别哭,我知道你爹病了。只是你大姑夫前段时间投资砖厂亏了不少钱,手头也紧得很。"大姑脸上带着为难的神色。
夏天的太阳毒辣辣的,晒得我头晕眼花。我站在那里,觉得比晒地里还难受。
"大姑,我真的走投无路了,就算是借一千块也行啊。"我抹着眼泪说。心想着,少点就少点吧,总比没有强。
"唉,你大姑夫管钱管得严,我连个零花钱都没有。"大姑叹了口气,从衣袋里掏出两块钱,"买点水喝吧。"
我没接,转身就走,眼泪模糊了整个世界。心里难受得要命,不知道是因为没借到钱,还是因为大姑的样子。
回去的路上,脚上的水泡磨破了,每走一步都疼。可我顾不上这些,满脑子想的都是爹躺在医院的样子。
老支书王德明骑着自行车碰见我,见我哭得这么伤心,就停下来问怎么回事。他那辆永久牌自行车,是村里最早的一辆。
我把事情和盘托出,老支书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掏出烟袋锅子抽了几口,眉头皱得紧紧的。
"你爹这些年没少帮衬村里人,现在他有难,咱们不能不管。"老支书说完,骑车走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医院的陪护椅上,听着爹痛苦的呻吟声,心里难受得要命。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呛得人直想吐。
走廊里不时传来护士的脚步声,还有病人家属的说话声。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明天该去哪里借钱。
第二天一大早,我正准备坐班车去医院,就见老支书带着几个村干部和街坊邻居来了。他们有的骑着自行车,有的走路,浩浩荡荡的。
老支书说:"大伙儿都知道你爹这些年做了多少好事,前年张大娘家房子漏雨,你爹二话不说就去帮忙修;去年李大爷摔断了腿,你爹天天背他去医院。现在你爹有难,咱们村里人不能袖手旁观。"
张大娘就从她的布兜里掏出一百块钱:"这是我卖鸡蛋攒的,先拿去用。"她那布兜我认得,补丁摞补丁的。
李大爷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从怀里掏出两百块:"要不是你爹,我这条腿早就瘸了。这钱我早就准备着了,就等你来开口。"
我娘在一旁抹着眼泪,说啥也不肯要:"这咋好意思呢,大伙儿都不容易。"
老支书急了:"这是大伙儿的心意,推来推去反倒伤感情。再说了,你家小环从小就懂事,现在遇到难处,咱们不帮谁帮?"
就这样,村里人你五十我一百地凑了两千多块钱。有人家里实在拿不出钱,就送来鸡蛋和面条。
看着这些乡亲们,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想起小时候,村里人都说我家穷,可从来没人看不起我们。
手术那天,整个手术室外面站满了村里人。有人念经,有人抽烟,都在等消息。
我爹做完手术,躺在病床上问起手术费的事,我说是找大姑借的。爹点点头,夸大姑心善。我没说实话,不想让他难过。
手术很成功,出院那天,大姑来医院了,还带了些鸡蛋和水果。她提着一个蓝布包,走得气喘吁吁的。
她悄悄塞给我一个信封:"这是我偷偷攒的五百块,你大姑夫不知道,你拿着。"
我没接,笑着说:"大姑,钱的事都解决了,您留着给表弟表妹上学用吧。"
大姑愣了一下,眼圈红了:"小环,大姑对不住你..."
我赶紧说:"您别这么说,我知道您也有难处。"
过完年,我爹身体好多了,能下地走路了。春天来了,他又开始帮村里人修房子。看到他能干活,我就放心了。
他非要我带他去村委会,说要把钱还给大伙儿。我知道他过不去这个坎。
老支书说不用还,可我爹执意要还:"就是要还,这不是钱的事,是情分。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后来我结婚的时候,大姑来了,给了我一对金耳环,说是陪嫁。我知道,那是她偷偷去典当了自己的嫁妆换来的。
每次看到那对耳环,我就想起那个炎热的夏天。想起走在乡间小路上的自己,想起村里人你一百我五十的情景。
这些年,村里的面貌变了很多。原来的泥巴路变成了水泥路,砖瓦房变成了小洋楼。可人心没变。
去年,我回老家,看到村口的老槐树下,还有人在纳凉,说说笑笑,就像从前一样。老支书的自行车还在,只是已经生了锈。
有人说现在世态炎凉,可我觉得人心都是热的,只是有时候需要一点时间来暖。
就像那年夏天,我虽然没借到大姑的钱,却看到了乡亲们的真情。这份情比那三千块钱更珍贵。
现在每次回村,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我都忍不住红了眼眶。那些帮助过我们的人,都已经白了头发,可他们的笑容还是那么温暖。
或许这就是生活给我们的礼物,在最难的时候,让我们遇见最美的风景。那些艰难时刻的温暖,永远都在心里发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