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你看，墓碑下长出一棵小松树苗了！＂我蹲在地上，手指轻轻拨弄着那株嫩绿的新芽，泪水不知不觉模糊了双眼。
清晨的阳光穿过树梢，在墓碑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晨露顺着松针滑落，打湿了我的手指，就像当年爷爷讲故事时眼角的泪光。
那是去年寒冬，我从城里回来看望爷爷。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整天只能躺在床上，连走路都要人搀扶。
＂小林啊，扶我出去晒晒太阳吧。＂那天爷爷难得精神好些，我赶紧推着轮椅带他到院子里。
寒风中，爷爷指着角落那棵参天大松树，眼神变得深邃。那是村里最高的一棵松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
＂这树啊，跟我差不多大年纪了。＂爷爷仰着头说，＂六十年了，一晃就过去了。＂
1963年的冬天格外难熬。连着几年灾害，村里人都在挨饿，有的人家甚至开始吃树皮草根。我们家光景也不好，全靠地里的红薯熬日子。
那天凌晨，爷爷顶着刺骨的寒风下地干活。他穿着打满补丁的棉袄，脚上裹着破布条，手里攥着一把生锈的锄头。
刚到田埂上，他就发现一个老人倒在地上。老人衣衫褴褛，嘴唇发紫，身上结了一层薄霜，要不是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简直跟死人没两样。
＂那会儿家家户户都揭不开锅，村里人看见要饭的都躲着走。＂爷爷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可看着一条人命就要没了，我这心里头怎么也过不去。＂
他把老人背回了家。奶奶正在灶边煮稀粥，看见爷爷背着个陌生人进来，当场就急了：＂你这是要干啥？家里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你还往家里捡人！＂
＂他要是死在咱们村，你心里过得去吗？＂爷爷把老人放在土炕上，轻声说。
老人醒来后说自己叫张福生，是从山东逃荒出来的。他声音虚弱地讲述，家乡闹饥荒，大儿子带着他老伴去了东北投奔亲戚，他想去南方找小儿子，没想到病倒在半路。
我们家就三间破旧的土房，住着爷爷奶奶和刚出生的我爸。爷爷二话不说，把自己的屋子腾出来给张叔叔住，自己跟奶奶挤在另一间屋里。
张叔叔的身体越来越差，整日咳嗽不断，晚上疼得睡不着觉。爷爷心疼，就用家里仅剩的几个鸡蛋给张叔叔补身子，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还硬撑着下地干活。
村里人都说爷爷傻，养活一个外乡人，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连隔壁的王婶都来劝：＂老李啊，你这是何苦呢？你家日子本来就不好过，还要管外人死活？＂
奶奶也经常抹眼泪：＂你就是心太软，日子本来就难，还要养个外人。＂可她嘴上虽然抱怨，却还是每天给张叔叔熬点红薯粥。
爷爷只是笑笑：＂人活一辈子，不就是为了积点德吗？咱们再难，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张叔叔感动得直掉泪，说等身体好了一定报答这份恩情。每次爷爷给他端饭，他都要念叨好半天：＂李老弟，你的恩情我记在心里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的病情越来越重。我爸还记得，小时候经常听见隔壁房间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临终前的那天晚上，张叔叔拉着爷爷的手，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布包：＂这是我攒了一辈子的钱，你收下吧。＂
爷爷却把布包塞回他手里：＂老哥，你把钱留给儿子吧。你不是说小儿子还在上学吗？孩子要紧。＂
张叔叔走的那天，外面下着小雨。按说外乡人死了，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就完事。可爷爷说什么也要给张叔叔办个体面的葬礼。
他用家里仅有的积蓄给张叔叔买了口薄棺，还请了村里有名的廖师傅刻了块墓碑。那年月，这些钱都够全家吃大半年了。
奶奶知道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这是要我们全家跟着一起饿死啊！你想过孩子吗？这钱要是留着，够给娃娃添两身棉衣了！＂
爷爷把奶奶搂在怀里：＂你放心，我多干点活，一定把日子过好。这人啊，活着不就是为了做点好事吗？＂
后来爷爷真的拼了命地干活，白天在地里刨食，晚上去镇上帮人卸货。有时候累得实在走不动了，就在路边歇一会儿，然后又咬牙爬起来继续干。
渐渐地，家里的光景好了起来，添了几亩地，还盖了新房子。每年清明，爷爷都要带着全家去给张叔叔扫墓。
他在张叔叔的墓前种了几棵松树苗，说是让老哥也能遮个凉。奶奶心疼地说：＂你自己干活都累得直不起腰了，还惦记着给死人栽树。＂
爷爷却说：＂人都走了，留个念想也好。＂
2023年初春，爷爷走了。那天下着毛毛细雨，就跟当年张叔叔走时一样。村里人都说，这是老天爷也在为爷爷掉眼泪。
送殡那天，来了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拄着拐杖，穿着朴素但整洁的中山装。他自称是张福生的小儿子张德明。
＂我找了您家整整六十年啊！＂张德明哽咽着说，＂我爹临终前一直念叨，说河南有个好心人救过他，还给他买了棺材。要不是老家那边的干部帮忙打听，我还找不到这儿。＂
张德明从怀里掏出那个发黄的布包：＂这是我爹留下的钱，说一定要还给恩人。这些年，我靠着这点钱供孩子上了大学，现在孩子都成家立业了。今天，我终于能完成爹的心愿了。＂
我妈擦着眼泪说不用，张德明却坚持要把钱放在爷爷的棺材旁：＂这是我爹的遗愿啊。这些年，我一直记着这份恩情。要不是您家爷爷，我爹连个像样的坟都没有。＂
更让所有人感动的是，张德明还带来了一把松树种子：＂这是从我爹坟前的松树上采的。这些年，我爹的坟上长满了松树，遮阴避暑，成了村里最好的风水宝地。您老人家待我爹好，我也要让您入土为安。＂
如今，我又一次站在爷爷的墓前，看着那株刚冒出的松树苗，忽然明白了他生前常说的那句话：＂人这一辈子啊，不在乎活得多久，重要的是给这世界留下点温暖。＂
春风轻拂，松枝婆娑。我仿佛看见爷爷正笑眯眯地看着我们，看着这片播撒着善良的土地。这株小松树，就像爷爷种下的那颗善良的种子，终于在六十年后，重新发了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