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的人设,当属红楼金陵十二钗里最不讨喜的,纵然曹雪芹塑造这些奇女子,往往采用“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的写法,如太真之肥、飞燕之瘦、西施之病,放之《红楼梦》一书,则如史湘云之咬舌、林黛玉之尖酸,皆属此类。
可曹公给妙玉安排的陋处,却让她丧失了读者的芳心,有意思的是曹雪芹自己似乎明白这一点,故在妙玉判曲《世难容》中写下“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的评语,历来读者对妙玉也都是厌有余而喜不足。
栊翠庵妙玉赏红梅
妙玉的过人之处不用多言,才华横溢,被黛湘评为“诗仙”,更为重要的是,妙玉有“天子不臣,诸侯不友”的骨气。
第四十一回“栊翠庵品茶”,妙玉用寻常雨水泡茶,招待贾母,转头却用珍贵异常的梅花雪烹茶,给宝黛钗三人喝,面对黛玉询问茶水来源,妙玉竟直言“雨水轻浮,如何吃得”,可见纵然面对老祖宗史老太君,妙玉也不给丝毫特殊待遇,只以自己喜好为先。
但妙玉的“陋处”也是极为明显的,她具备一种攀比式的清高孤傲。
栊翠庵品茶
仍是第四十一回,妙玉在接待宝、黛、钗三人时,使用的茶具皆是稀世珍品,尤其是贾宝玉所用的绿玉斗,当宝玉对茶具提出质疑时,妙玉极为嚣张地说了一句: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
许多读者无法欣赏妙玉,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妙玉的身份,她作为一个尼姑,应该清静无为才是,可她身边不仅有丫鬟服侍,还有许多奇珍异宝,十分讲究生活的质量,这跟她的尼姑身份十分不符。
贾母一行人来访栊翠庵
但也有论者为妙玉开脱,其理由来源于妙玉的人生经历,正如原著所述:
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第十七至十八回
妙玉并不是自愿出家,而是为了实现治病的目的才遁入空门,这种“非自愿”似乎足可为妙玉开脱,但不红君私认为这种说法还是有些不妥。
贾宝玉祈回红梅花
妙玉的确不是自愿出家,但她的心理认知却是自我认同的,比如妙玉经常喜欢把自己当成“世外高人”,喜欢说一些高人一等的话。
第六十三回,妙玉给贾宝玉贺寿,信上自称“槛外人”,贾宝玉不解其意,就去找林黛玉咨询,路上遇见邢岫烟,作为和妙玉有十年之交的好友,邢岫烟一语道出了妙玉的真实意图:
岫烟笑道:“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他常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第六十三回
用今天的话来说,妙玉其实很装。
贾宝玉请教邢岫烟
古代下帖子是非常正式的礼数,妙玉却在帖子上自称“槛外人”,这是十分奇怪且好笑的,这种情况就好比今天填行政个人信息,不写自己的真名,而是填个外号上去,这是非常可笑的,所以邢岫烟才会说妙玉“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成个什么道理。”
不仅如此,妙玉认为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一句“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写得好,所以她自称槛外人。
这句诗出自范成大《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原句乃是: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曹雪芹改了一个字,将“铁门限”改为“铁门槛”,以跟贾府的家庙铁槛寺相对应。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这句诗从文学艺术角度来看,称不上是上上之作,远不足以将李白、杜甫、苏东坡这些优秀诗人一概抹倒,妙玉称赞这句诗,应该是看中了这句诗的内在含义,即:世上俗人修建铁门槛,以为人生无尽,最终却不过只留下一个土坟头(土馒头)而已。
妙玉自称“槛外人”,就是想表明自己踏出了铁门槛之外,自己不是俗人,以门槛内外区分雅俗,本已落了下下境界,因为无论是内外,还是雅俗,都是对比出来的,“槛外”二字一出口,已有“槛内”蕴含其中了。
妙玉并没有彻底顿悟,她只是想营造一种“境界高人一等”的感觉,邢岫烟很了解这位朋友,所以她劝宝玉自称“槛内人”,以凸显妙玉“槛外人”的境界,这样她就高兴了。
王熙凤弄权铁槛寺
这就像脂砚斋评价王熙凤,听到别人的奉承话就会高兴,这种对于别人认同的执着近乎“痴”,所以批书人评价凤姐纵然能力强悍,终究是个“痴人”,妙玉何曾不是这样。
如果说妙玉当年出家,并非自愿,但她对自己“槛外人”的认知却是自我形成的,作为蹈出门槛之外的高人,她清高狂傲的行为又与之不符,更像是高高在上的俯瞰者,而非普世者。
读者在对文学人物进行道德评价时,对“内外不一”的反感是显然的,这就导致今天的读者对妙玉这个形象产生“不喜”的心理。
大观园海棠诗社
但不红君要提醒诸君,红楼中的女子皆不过是少女年纪,有这种“陋处”不足为奇,就像林黛玉参加海棠诗社,别人做诗,她故意玩闹,等别人全部写完了,她才微微一笑上前一挥而就,以展现“天才少女”的天分,将他人压倒。
这种“装”,与其说是人品瑕疵,不如说是少年时期的珍贵片段,毕竟没有一个人一出生便老气横秋,处处稳重,若真有这样的人,只怕也十分乏味,以这种超脱的视角来看妙玉,或许才能看出几分趣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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