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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广东宁源声先生,毕业于华南师范大学有年,当代知名诗学专家。藏书逾万,皓首穷诗,专攻古典诗词欣赏,重在审美;亦致力于有争议之古典诗词的辨析论说,旨在求真。历年来于《中华诗词》《名作欣赏》《中华读书报》《羊城晚报》等报刊发文甚多,读者咸云一新耳目,收获丰瞻。今承宁先生授权,于本平台开设"一得斋诗话″专栏,一月一篇,以饗广大同好。
原文转载于《名作欣赏》202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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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翃《寒食》是否寄寓讽刺之意
文|宁源声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这首题为《寒食》的七言绝句,是中唐诗人韩翃的代表作。它是一首好诗,这是历代选家、注家一致公认的。在王兆鹏等《唐诗排行榜》(中华书局2011年版)所评选的一百首唐诗中,它位列第三十五名。但诗中是否寄寓讽刺之意,则见仁见智,长期争论不休。
回顾《寒食》诗的接受史,最早提出寓讽说的是清初的高士奇、贺裳等诗论家。高士奇说:“唐自肃、代以来,宦者权盛,政之衰乱侔汉矣。此诗盖刺也。”(《三评唐诗辑注》)贺裳说:“此诗作于天宝中,其时杨氏擅宠,国忠、铦与秦、虢、韩三姨号为五家,豪贵荣盛,莫之能比,故借汉王氏五候喻之。即赐火一事,而恩泽沾于戚畹,非他人可望。其余赐予之滥,又不待言矣。寓意远,托兴微,真得风人之遗。”(《载酒园诗话又编·韩翃》)有清一代,解读此诗的选家、注家对寓讽说纷纷附和(俞陛云是持不同意见的唯一例外),除讽刺对象是贵戚还是宦官有分歧外,在寓讽这一根本点上几乎是空前一致的。
新中国成立以来,选家、注家解读这首诗时,对它是否寓讽这个问题的认识,大致有三种情形:
一是对是否寓讽或略而不提,不予置评;或模棱两可,莫衷一是。前者,如林庚、冯沅君主编《中国历代诗歌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又如施议对《唐诗精读》(浙江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诗篇以‘汉宫’写唐宫,布景与叙事,均属唐朝当时的实际风光与情事,是一首十分出色的节序诗。”后者,如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古诗海·唐五代诗鉴赏》(2023年版):“在这首诗里,有人看到了对风俗的描绘,有人看到了对特权的讽刺,可谓见仁见智。有趣的是,当朝皇帝德宗看了,倒是非常欣赏,还为了这首诗赏韩翃一个不太小的官。原因即在于第一句写得太好了,它以富有魅力的艺术形象展示了春天的美景,使人在一种美的感受中淡化了对全诗含义的探究。”
二是寄寓讽意。如:马茂元《唐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释“日暮”二句:“意谓在节日里感受到皇帝恩宠的,只有豪门而已。”陶今雁《唐诗三百首评注》(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79年版):“这是韩翃一首借汉喻唐寓意深刻的讽刺诗。”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此举后汉寒食赐火事以讥讽唐代宦官专权也。”程千帆、沈祖棻《古诗今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这是讽刺朝廷恩泽只给予皇亲贵臣,即使赐火这样一件小事也不例外。”喻守真《唐诗三百首详析》(中华书局1985年版):“此诗大意是在讽刺宦者的得宠。”刘拜山《千首唐人绝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通首写帝城寒食景象。讽意只用‘五候’二字微逗,着墨不在多也。”周勋初主编《唐诗大辞典》(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诗中以寒食后赐火之小事,委婉讽刺皇帝对宦官外戚辈之宠私。”金性尧《唐诗三百首新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特权常常表现在生活的享受上。诗从侧面写来,蕴藉而巧妙,是古代讽刺诗的杰作。”陈新《唐人绝句选》(中华书局1996年版):“本诗作于大历初(766),借古喻今,对政归宦官的腐败现象进行了讽刺。”廖仲安等主编《唐诗一万首》(北京燕山出版社1996年版):此诗“明是赞扬,实为讽刺,意在言外”。钱仲联、傅璇琮、王运熙等主编《中国文学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0年版):“诗写长安寒食节之风光,并借汉宫赐火事微讽近臣之特权。”刘孝成主编《历代名诗千首》(北京燕山出版社2000年版):“唐代诗人多以‘汉’借指当代,即以汉喻唐,暗含讽喻之意。”李梦生选编《绝句三百首辞典》(汉语大辞典出版社2002年版):“细品全诗,结合当时社会状况及韩翃生平,可以发现诗实际上是借汉言唐,含蓄婉转地对朝廷进行讽刺。”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唐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这首诗借汉讽唐,寓意深刻。”王运熙主编《唐诗精读》(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诗人抓住这个细节(按:指传蜡烛),以冷静的叙述表现了深刻而委婉的讥讽。”杨旭辉主编《唐诗鉴赏大辞典》(中华书局2011年版):“此诗全篇写景,不涉议论,却在无形中表达了诗人的讽喻之意。”马博主编《唐诗鉴赏》(线装书局2014年版):“三四句讽刺皇帝的偏宠,却不发一句议论。”房开江等《唐人绝句五百首》(中国盲文出版社2015年版):“诗歌表面上说的是汉朝的故实,而诗的作意却是在讽刺唐王朝自安史之乱以来,宦官得宠专权、胡作非为的黑暗政治。”傅德岷等主编《唐诗鉴赏辞典》(长春出版社2016年版):“这是一首讽刺诗。……三四句讽刺皇帝的偏宠,却不发一句议论。讽刺之笔,深藏不露,讽刺之意,又显露不晦,艺术手法高超。”王钟陵主编《唐诗鉴赏》(四川辞书出版社2017年版):“这是一首借汉喻唐的讽刺诗,诗的主旨在于讥讽唐代宦官专权。”
此外,持类似见解的还有:张长青《中国古典诗词名篇文化鉴赏》(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乐云等主编《唐诗鉴赏辞典》(崇文书局2016年版)、陈祖美主编《万里归心对明月·唐代合集》(河南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徐中玉《唐宋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夏传才主编《中国古典诗词分类鉴赏词典》(河南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韩兆琦《唐诗精讲》(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版)、贾大宏编译《唐诗鉴赏》(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尚永亮主编《唐诗观止》(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葛兆光《唐诗选注》(中华书局2019年版)、诸葛忆兵《唐诗解读》(北方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欧丽娟《唐诗选注》(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等。
三是并无讥讽之意。持这种观点的主要有罗宗强、管士光、刘学锴、杜晓勤、胡淼、陈尚君和李定广等几位学者。
罗宗强《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中华书局2003年版)说:
大历初、贞元中,浓烈的情思仿佛从诗境上消退了。诗人们的感情天地仿佛比盛唐诗人们的感情天地要窄小得多,平静得多,表述也冷漠得多了。从技巧说,他们有些诗写得相当精致。说它缺乏感情吧,又似乎情丝袅袅,颇耐回味。但就是激不起强烈的感情波澜。究其原因,就是在于从这些诗里,可以感觉到诗人对于人生采取了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既没有盛唐诗人那种建功立业的强烈追求,也并非完全隔绝人世,摒弃七情六欲。不即不离,淡然处之。他们中一些很精彩的诗大多如此。如韩翃《寒食日即事》……韩翃诗前人言其有讽刺之意,未知何据,从诗意本身看,并无讽刺痕迹可寻。
管士光《唐诗精选》(大象出版社2012年版)说:
前二句描绘出京城落花飞舞、杨柳摇曳的暮春景色,写花用一“飞”字,写柳用一“斜”字,均极为巧妙传神。后二句写出寒食日宫廷生活里的一个插曲,颇有意趣。有人认为作者通过这种描写是在讽喻皇宫的特权以及宦官的专宠,似过于求深了。
刘学锴《唐诗选注评鉴》(中州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说:
(所谓寓讽)这种说法无论是从这首诗本身的神情口吻、形象意境上看,还是从韩翃现有的全部诗作看,都找不出任何实际依据。我们看他的《羽林骑》《赠张千牛》《少年行》等作,虽所写对象不过是羽林军骑、千牛将军乃至游侠少年,但神情口吻之间流露的已全是欣羡之情,更不用说寒食先受赐火恩宠的“五侯”了。但也不必因此而贬低这类作品。作为京城寒食特征景象的素描,这首诗写得既华美清丽又潇洒轻扬,生动地展示出繁华贵盛的帝京气象,自有其美学价值。人为地拔高其思想价值,或斥之为粉饰升平,似乎都不尽符合实际。
杜晓勤等主编《中国文学史·魏晋隋唐五代卷》(长春出版社2013年版)说:
前二句所绘为御柳飞絮满长安,颇有恩泽天下之象,而后二句的日暮赐烛、轻烟飞散,也隐含祥瑞承平之象。据唐人孟棨《本事诗·情感》所载,韩翃曾因此诗被德宗御笔点批入朝任知制诰,德宗所体会的也许正是韩诗的升平气象。
胡淼《唐诗的博物学解读》(上海书店出版社2016年版)说:
韩翃是中唐诗人,大历(766—779)十才子之一。这首诗作于德宗建中初年(780),他一反人们见花落泪见月伤心的情态,以花柳描写了长安城寒食节的美好风光,而且改“落花”为“飞花”,把长安城称为“春城”,造语新颖,给人们以愉快的感觉和美的享受;和煦的东风吹得宫中御柳袅袅轻舞,它们在许多人的诗里是送别时与眼泪鼻涕相伴的事物,在这首诗里成了一派迷人的景色。寒食节人们折柳枝插门以驱鬼,清明节以榆、柳取火种传火,宫廷里开始“传蜡烛”,先是皇宫中火种点燃蜡烛,传遍皇宫中各个宫室,同时由宫人或步行或骑马,把取自榆、柳的火种,按官职大小,向近臣传送。这原本是唐皇统摄百官笼络人心的手段,却也成了一道独特的文化风景。先是实行禁火,然后让臣民在黑暗中恭敬虔诚地等待皇上恩赐的火种。这时皇上就成了臣民心目中的光明之神。诚然,韩翃在这首诗中全部是描述,没有一个字是议论的,但从全诗气氛来看,它是暖色调的,用古人的话来说,是“美”的,不是“刺”的,用今天的话来说,它是“歌颂”的,不是“讽刺”的。这也正是得到当时新继位的德宗皇帝(780—804在位)赏识的原因,亲自点名要这首诗的作者当官,使赋闲在家的韩翃得以一夜跃升为“驾部郎中知制诰”,给皇帝起草诏书,后来又提为“中书舍人”。从现存的韩翃作品来看,没有一首是关注百姓疾苦,或讽刺揭露朝廷与社会弊端的诗。
陈尚君《诗人韩翃的传奇人生》指出:
这首二十八字的短诗,要写出京城、春景、寒食等内容,不易驾驭。韩翃抓住春暮最重要的标识——柳絮飞扬来写,以春城称呼长安,到处都是迷蒙杨花,再写东南薰风来,御沟边无数柳树在风中婀娜起舞。后两句贴题写寒食,抓住的是赐火的细节。黄昏日暮,寒食即将结束,宫中取火,由近及远地将皇家恩德洒向千家万户,最尊贵的五侯之家最先感受到这一恩惠。两句细节如画,写出寒食的标志风候,也不动声色地歌颂皇家恩德的温存柔和,浸润人心。后人解诗,或以为其中暗含讥讽,大约是想多了。(《古典文学知识》2017年第5期)
李定广《中国诗词名篇名句赏析》(华文出版社2020年版)也认为:
韩翃因《寒食》这首诗而流传千古。有人说这是一首讽刺诗,实际上这是一首颂诗,歌颂唐德宗皇恩浩荡、大唐繁荣祥和的气象……唐德宗非常欣赏这首诗温柔敦厚的风格,因这首诗而提拔韩翃为驾部郎中知制诰的高官。“春城无处不飞花”一句已引申为赞美春天的名句,也是“飞花令”这一名称的来源。
从以上所引述的众多唐诗选本、注本中可以见到,主张《寒食》诗寄寓讽意的选家、注家,在人数上占了绝对优势。不过,在学术研究上,是不能仅仅以人数多寡裁定正误、是非的,因为有时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我国自汉代以来,就盛行儒家的美刺之说,好像每一首诗都关乎风教政治,都有微言大义;宋明之后这一倾向愈趋极端,学者们对考据训诂之事趋之若鹜,往往对古诗竭尽爬梳剔抉之能事,以为无一首诗不包含对宗庙社稷之忱。清代不少选家、注家就是这样解读韩翃《寒食》诗的,除了前文提到的高士奇、贺裳之外,吴乔也是典型的代表人物之一。他说:“唐之亡国,由于宦官握兵,实代宗授之以柄,此诗在德宗建中初,只‘五侯’二字见意,唐诗之通于《春秋》者也。”(《围炉诗话》卷一)吴乔的这一解读,对后世影响极大。当代不少持寓讽说的论者,都以吴乔的解说作为理论依据,并由此而常常失之于曲解附会。与韩翃年代相近的窦叔向也有一首《寒食日恩赐火》诗:“恩光及小臣,华烛忽惊春。电影(指火种)随中使,星辉拂路人。幸因榆柳暖,一照草茅贫。”拿这首诗来对读,可能会有助于我们加深对韩诗的理解。从窦诗中,可以看出“蜡烛”由宦官从宫中依次传出的顺序:先贵近,后小臣,后平民。这与韩诗的描写是相似的,“传蜡烛”之“传”,就含有依次转授之意。换言之,这是“由近及远地将皇家恩德洒向千家万户”,而并非仅仅限于“五侯”。在分析任何一个社会问题时,都要把问题提到一定的历史范围之内。一千多年前的唐朝,正值封建社会方兴未艾之际,当时存在较为悬殊的等级差别。作为读者,我们要以己之心,度诗人之腹,将心比心,尽可能亲近古人,契合古人,体会诗人之诗心,切忌以当代的思想和标准去理解古人,要求古人,衡量古人,判断古人。我们大可不必一见到“汉宫”“五侯”之类的字眼,就立即作“以汉喻唐”“讽刺皇帝的偏宠”或“讽刺唐代宦官专权”之类的广泛联想。正如刘学锴先生所说,韩诗“是把‘传火’先及‘五侯’的场景当作寒食节的一道风景、一桩盛事来描绘渲染的。‘五侯’在这里只不过是一个符号,是显贵之家的代称,关键的问题是诗人的口吻神情中所流露的感情究竟是欣赏还是厌恶”(《唐诗选注评鉴》)。
其实平心而论,韩翃的《寒食》只是一首节序诗。作为京城寒食特征景象的素描,它写出了寒食的风物节候,生动地展现了繁华贵盛的帝京气象;不动声色地歌颂了皇家恩德的温存柔和、浸润人心。所以,笔者十分赞同罗宗强、刘学锴、陈尚君等学者的见解:它是一首颂诗,而不是讽刺诗。我们不妨运用逆向思维考虑一下:如果是讽刺诗,何以能打动唐德宗?而且诗人又怎会被特赐以“驾部郎中知制诰”的显职?据陈铁民等主编《新修增订注释全唐诗》(黄山书社2023年版)这样介绍:唐德宗“善文,尤工诗,常与朝臣学士倡和,品第优劣。原有集,已佚。今存诗十六首”。试想,这样一位会写诗、能赏诗、有较高的文学修养和较强的审美能力的帝王,假如韩诗真的话含讽刺,难道他会看不出来吗?绝不可能。故此,时至今日,我们还韩翃这首诗以本来面目,摒弃附加于其上僵化的、生拉硬扯的重负,恢复其固有的天生丽质,也许是不无意义的。
编辑/章雪芳 审核/小楼听雨 校对/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