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小城畸人》,[美]舍伍德·安德森著,陈胤全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19年8月)
在小说的序章,《畸人传》缘起里,给老作家改装床铺的木匠也称得上一个怪人。他坚持己见,按自己的想法动手,毫不顾及老作家提出的要求。这个木匠激起了老作家对往事的回忆。往事,是一长串人影。“他们都是怪人”。有序章里的木匠作为导引,这些怪人无一不是活在自己的想法里,凭藉想法过完饱受非议的一生。
改装床铺这件事上,老作家能容忍木匠自我的决定,他和老作家记忆里那些怪人相比,已属易懂、可爱的“普通人”。这似乎指出,老作家脑海中的怪人们并不可爱,也很难被人理解。事实上,他们给老作家留下的深刻印象,饱含了铭刻在时光里的痛苦。正因如此,暮年时分的乔治·威拉德还原自己的记忆,把这些怪人写下来,故事里晕染出难以排解的忧愁。他弄懂了怪人们,却无法相助他们摆脱囚徒般的困境。
怪人们有着各种各样的想法,他们秉持想法主导自己的生活时,想法也就成了一个人的真理。真理的定义被揭示的如此简明扼要,失去了真理所赋予的荣光和高贵。这让个性难以获得尊重,个性之人顺乎自然的被当做了怪人来看待。
享有荣光和高贵的是上帝的力量。上帝有着控制普通人生活的力量,上帝在人们心中的形象高大。这才是统一的真理,一个朴素时代人们共有的模糊的想法。它不在乎个性,甚而不认同自我,它所产生的力量消释了欲望得以滋生的土壤。在人人都是普通人的环境里,按照自我的想法生活的人逃不过被人们视为“畸人”的命运。
伊丽莎白·威拉德少女时期做的梦尽管早已消逝,可那场梦成为她和儿子乔治之间一种深厚而无言的同情的纽带。梦里有某种东西,是伊丽莎白身上的一部分,早在她少女时期就被扼杀在了内心深处。随着“舞台梦”的死去,伊丽莎白永久地留在了温士堡。
温士堡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时常有这么一幅山村生活的图景在伊丽莎白眼前徐徐展开。面包师阿布纳·格罗夫和药剂师西尔维斯特尔·韦斯特的灰猫宿怨不浅。灰猫溜进面包店,被大声咒骂的面包师追着撵出来,“把木棍、碎玻璃甚至营生的工具摔得到处都是”。可面包师和灰猫的较量,往往以“面包师发了半天脾气又沦为徒劳”而告终。时常看着这一幕的伊丽莎白,终于有一天哭了起来。虽然自那天起,她再也不朝弄堂看了,这场人与猫的角逐却注定了是她人生的排演。
这就是温士堡,以平素里的琐碎、无趣定义了生活的平淡。人们认真对待日子里的鸡零狗碎,这让沉闷的生活生动的可怕了起来。伊丽莎白在这样的日子里,已然失去了自我,堪称个性的东西也遗忘了大半。她不服输,还能从儿子的自说自话里听出个性在儿子身上隐秘地生长。对她来说,儿子乔治带给她的安慰莫过于离开温士堡。乔治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要做什么,可他决定先离开。
纵使伊丽莎白等到了儿子真正做出决定的这一天,“但是表达喜悦对她来说好比登天”。她失去了自我与个性,困在了沉闷的日子里,人们共有的模糊想法同化了她,她要表现出不逾越常规的稳重。它是朴素时代的守则,就算母亲在儿子面前也不能出现稍有差池的违拗。它所对应出的成长环境冷酷严肃,却滋养着乔治·威拉德个性的成熟。
与母亲之间有一种同情的纽带,乔治·威拉德的自我在逐日的显现。他暂时还未显得与众不同,可他在温士堡认识了一些与众不同的人。他感受到他们各自的迥异,和发现不同,感受是同频之人自然交往中得来的认识。
乔治·威拉德并没有意识到,他也有点儿怪。这是温士堡的怪人们没有同乔治保持距离的原因。乔治·威拉德的怪有着弱化的特性,亦即他不像那些怪人,把想法当成真理,死守着它,在所谓的谬误中过日子。
相比上帝的力量,怪人们的真理特立独行。有想法的人在人群里往往同周遭格格不入,这是环境使然。帕西瓦尔医生向他人灌输思想和意志,乔·韦林向每个人兜售点子,前者令人抓狂,后者引人发笑。不怪人们对他们不感兴趣,而是他们的个性太过自由。沉闷的生活不需要他们这样的人,需要一颗肯安静下来的心灵。
可当一个人真的安静下来了,像塞思·里士满那样,“性格安静并非出于什么重大的目的”时,又会引来人们对他的过多计较。性格安静的塞思,让人们陷入长久的失望。“他过不了多久就会爆发的。等着瞧吧。”人们的预言没有实现,对塞思油然而生的敬意让后者产生极大的困惑。过于安静的塞思,像个思想者给人们带去严苛和威压。人们对他的敬意成了一道天堑,这自然促成了塞思因为和周遭难以沟通而对温士堡心生厌烦。塞思打算离开温士堡,藉此向人们证明他是肯下决心的人。他终究活成了行动上的矮子,决心成了这个男孩幻想冒险的粉饰。
行动上的矮子不止塞思一人。埃尔默·考利明白父亲的杂货店里尽是些卖不出去的东西,他想对父亲指明这一点,告诉父亲,他们并不古怪。他们不是可以被温士堡的人随意欺负的懦夫。埃尔默·考利没有勇气说出他心里的话,更没有勇气离开温士堡。他鼓足了劲,揍了乔治·威拉德,在他看来,这个更弱的人。
埃尔默·考利自欺欺人的证明了他并不古怪。同样自欺欺人的是雷·皮尔森。雷,沉默寡言。曾经有梦想,有计划,没有实现;对生活有报怨,未曾表明。可他敏感到想以自己的生活经验给他人做出指导的程度。并且,对待他自己的想法,他是认真的。想法是他的信念,坚持信念却由于勇气的欠缺而让信念成为泡影,这让雷活得像个谎言的制造者。好在雷的脑海里储存了一些愉快的记忆,他和孩子一起度过的那些美好的夜晚。记忆驱走了雷在他人面前,说不出自己想法和愿望的伤感。雷对信念的坚持没有成效,做为“畸人”,他的日子不会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变化在乔治·威拉德身上,是他对生活的主动。继续在温士堡待下去,他终究会像瑞菲医生一样,有太多的想法和念头无人诉说,只好写在一张张纸片上,然后把写满零星杂念的纸片塞进口袋,任由它们变成硬硬的纸球。纸药丸一章关于瑞菲医生的故事,明确了瑞菲医生的孤独处境。这是温士堡的怪人们共同的处境,乏人理解也不会改变想法和愿望,在普遍沉闷的朴素时代,个性十足让他们囚于自我的困境,带着有别于他人的标识活得不安而痛苦。
乔治·威拉德踏上了启程的征途。正因他是个有着弱化特性的怪人,离开温士堡的决心下得坚定无畏。也只有他可以选择真正的离开,这是小说进行到终章顺着故事脉络得出的结论。总要有人离开,给沉闷的生活敲开活力之光得以穿透的裂隙。它是实现想法走出的第一步,对自我和个性充满热情歌颂后梦想的起点。
2023.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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