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5日是巴金先生诞辰120周年纪念日。围绕着巴金先生展开的纪念活动正在多地举办。由中国作家协会与上海市作家协会、巴金研究会、巴金故居联合主办的“巴金学术研讨会”“巴金与上海文献图片展”“传承与创新:青年作家座谈会”等活动即将在上海启幕。为纪念巴金先生诞辰120周年,本报邀请巴金纪念馆常务副馆长、著名评论家周立民撰文,一起回顾巴金先生究竟给我们留下哪些精神遗产。
“大家都是人”
巴金先生生于晚清的光绪末年,那个时代的场景,如今我们只能更多从历史课本上去感知。岁月不待人,历史不似和风细雨,转眼间,在凌乱的脚步中,一百二十年的长卷匆匆翻过。在今天,巴金先生离我们更远还是更近了呢?由此,我想到了巴金先生究竟给我们留下哪些精神遗产,我们该如何看待它们。显然,这是一个不会有标准答案的问题,我也是从自己的感触和认识来讨论这个问题。
1935年5月,巴金在日本东京写成过一篇小说《人》,最后一句话是:“我是一个人!”五个月后,他为这本小说集写序时再次说:“我认识了一个东西,相信着一个东西——我自己: 人。”并且坚定地说:“我第一次完全明白我是一个人。我开始努力像一个人的样子而活着。”(《〈神·鬼·人〉序》)1993年,他已是九十岁的老人,他再次确认了这样的一个精神原则:“大家都是人。”(《没有神》)
巴金是“五四之子”,“人的发现”是那个时代最振奋人心的精神成果之一,这种思想影响他终生。“无论在什么时候,人的力量都显得比假想的神更伟大,……”(《神》)晚年写作《随想录》,就是对于曾经放弃独立思考、失去自我的深刻反省和深深的自责。
“我要揩干每个人的眼泪”
个人价值的确立是一个方面,作为一个现代的人,他对待同类和社会的态度也很重要。年轻时代,巴金就接受克鲁泡特金《告少年》影响,认为一个人的安乐不算幸福,只有“万人的安乐”才是真正的幸福。他们强调的是:追求全社会整体的发展,并在从中实现个人的权利和价值。在整体中,他不是让个人湮灭,而是个人生命价值的升华。与此同时,巴金对于人的关心,从来都不是抽象的。他一再引用他的“先生”凡宰特的话:“在我的心灵中有一个愿望:我愿每个人都有住房,每个口都有饱饭,每颗心都得到温暖。我要揩干每个人的眼泪,不让任何人落掉别人的一根头发。”他强调的是“每个人”,而不是一个抽象的“人”。他在作品序言中也表达了这样的意思:“我的许多年来的努力,我的用血和泪写成的书,我的生活的目标无一不是在:帮助人,使每个人都得着春天,每颗心都得着光明,每个人的生活都得着幸福,每个人的发展都得着自由。”(《〈春天里的秋天〉序》)
这也决定了他对于广大普通老百姓的态度。 “我生活在仆人、轿夫的中间。我看见他们怎样怀着原始的正义的信仰过那种受苦的生活,我知道他们的欢乐和痛苦,我看见他们怎样跟贫苦挣扎而屈服、而死亡。”“我在污秽寒冷的马房里听那些老轿夫在烟灯旁叙述他们痛苦的经历,或者在门房里黯淡的灯光下听到仆人发出绝望的叹息的时候,我眼里含着泪珠,心里起了火一般的反抗的思想。我宣誓要做一个站在他们这一边、帮助他们的人。”(《我的幼年》)“我是从‘下人’中间出来的,我应该回到他们里面去。”(《〈将军〉序》)
《家》中的鸣凤,是一个地位极其卑微的婢女,然而,在巴金的笔下,她心地善良,心灵丰富,最后以死捍卫生命的尊严,巴金这么写,是给了这个不幸的、被凌辱的少女以最高的礼遇。人人平等,“低贱者”更值得关注,这是他始终不变的想法。对于受压迫者,在巴金这一方是“我控诉”,控诉社会的公平和正义未得彰显;对于被压迫的一方,他则号召起来反抗,甚至有“不自由毋宁死”的原则。由《家》《春》《秋》组成的“激流三部曲”就是这样,巴金书写得十分分明:那些屈从命运安排的人,是没有出路的;只有那些敢于反抗的人,才有机会逃出家庭的囚笼,飞往自由的天地。
“为了保持‘生’的美丽”
年轻时代的巴金,创作中充满了控诉的力量和激愤的情绪,很多人从他的作品中看到了力量,包括他笔下的一些人物,似乎随时等待赴死。他们不知道生活的美好、生命的可贵吗?巴金怕别人误解,也特别说道:
“生”的确是美丽的,乐“生”是人的本分。前面那些杀身成仁的志士勇敢地戴上荆棘的王冠,将生命视作敝屣,他们并非对于生已感到厌倦,相反的,他们倒是乐生的人。……他们是为了保持“生”的美丽,维持多数人的生存,而毅然献出自己的生命的。这样深的爱!甚至那躯壳化为泥土,这爱也还笼罩世间,跟着太阳和明星永久闪耀。这是“生”的美丽之最高的体现。(《生》)
这样的生命观深深地影响巴金,他一直有为崇高的事业、坚定的信仰和大多人的幸福而献身的激情。用他的话,这是真正的“乐”生,乐,是有坚持、有行动,不是苟安和苟且。为此,他也多次提到屠格涅夫散文诗《门槛》中所写的“女郎”,她要跨过这道门槛时,有人警告她,会有“寒冷,饥饿,憎恨,嘲笑,蔑视,侮辱,监狱,疾病,甚至于死亡”在等着,有“跟人们疏远,完全的孤独”,甚至还有死亡。她还是毅然决然地回答:“这我也知道。然而我还是要进来。”有人说她是“傻瓜”,也有人说她是“一个圣人”……据说屠格涅夫此文是为苏菲亚·柏洛夫斯加亚写的,这也是巴金敬仰的俄罗斯女杰。在巴金的心中,只有这样的决心、坚定和这样的抉择,才会赢得最美的人生。
很多读者以为,巴金的世界里仿佛只有血与火,爱与憎。不是的,他也曾借助被烧死在美国电椅上的鞋匠沙珂对女儿的话表达自己的看法:“夏天我们都在家里,我坐在橡树的浓荫下,你坐在我的膝上;我教你读书写字,或者看你在绿的田野上跳荡、欢笑、唱歌,摘取树上的花朵,从这一株树跑到那一株,从清朗、活泼的溪流跑到你母亲的怀里。我梦想我们一家人能够过这样的幸福生活,我也希望一切贫苦人家的小孩能够快乐地同他们的父母过这种生活。”(《生》)他并非不想过上这样的生活,然而,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的人在受苦受煎熬,一个有良知的人可以独自偷欢吗?怎么能无动于衷呢?巴金要唤起的是人们心底这种同情心、正义感,并赋予行动的力量。
“人不是嚼着钞票活下去的”
巴金的精神遗产中有一点也针对现代人而言的,那就是他愿意为那些抽象的观念而付出甚至献身。自由、正义、平等、互助、理想、信仰……在很多急功近利的人的眼里,这都是“无用”的东西。可是,它们像空气一样,存在于我们周围的时候,我们并没有感受到它们的重要,一旦,我们失去它们,就会窒息而亡。它们在巴金的作品和行动中,都不是虚无缥缈的观念,而是实实在在的生命原则,他一辈子都在认真地恪守、艰苦地实践着。
对于实利和功用的东西,哪怕在一个艰苦的年代,哪怕自己的物质条件也好不到哪里的情况下,巴金也没有向它们低头。他屡屡说道:“钱并不会给我增加什么。使我能够活得更好的还是理想。……谁见过保持到百年、几百年的私人财产!保得住的倒是在某些人看来是极渺茫、极空虚的东西——理想同信仰。”他还明确表示:“人不是嚼着钞票活下去的,除了找钱以外,他还有更重要、更重要的事情做。”(《〈憩园〉后记》)
对于财富的处理,他经常以自己的家族的事情告诫人们:
财富并不“长宜子孙”,倘使不给他们一个生活技能,不向他们指示一条生活道路,“家”这个小圈子只能摧毁年轻心灵的发育成长,倘使不同时让他们睁起眼睛去看广大世界,财富只能毁灭崇高的理想和善良的气质,要是它只消耗在个人利益上面。
读者有时很难理解,巴金怎么对温暖、甜蜜的家举起了批判之笔呢?他们可能没有注意到,巴金并非痛恨这样的生活,而是不满“家”将“许多可爱的年轻生命被摧残了,许多有为的年轻心灵被囚禁了”。 他希望年轻人能够“离开了狭小的家,走向广大的世界中去!”(《爱尔克的灯光》)这对于今天恨不得将孩子保护得密不透风的父母,还有安享家的“温暖”不思进取的孩子,都是一句多么及时的提醒啊!
人来到世界,不是来享受和消费,从这个世界中吸取了阳光,要还给这个世界花香、雨露。这样的生命才是有价值的。在巴金的表述中,个人的力量弥散在众人的事业中,才能幸福快乐:“将个人的感情消溶在大众的感情里,将个人的苦乐联系在群体的苦乐上,这就是我的所谓‘醉’。自然这所谓群体的范围有大有小,但‘事业’则是一个。”(《醉》) 同时,他认为只有这样的追求,生命才是蓬勃的、有力的、永生的。“生之目标就是丰富的、满溢的生命。……我们每个人都有着更多的同情,更多的爱慕,更多的欢乐,更多的眼泪,比我们维持自己的生存所需要的多得多。所以我们必须把它们分散给别人,否则我们就会感到内部的干枯。”(《生》) 当代人总因内部的“干枯”而痛苦、而焦灼,倘使我们能够将小我,融到大的事业中,这些问题也许就迎刃而解了。
“给人间多一点温暖,揩干每只流泪的眼睛,让每个人欢笑。”这是巴金美好的心愿,“温暖”“欢笑”能够值多少钱呢?可是,我们想过吗,谁离开它们能活得幸福?
文/周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