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王堆汉简《遣册》,“钉头鼠尾”却成了特色

书法为墨心 2025-03-07 08:12:44

公元前约150年左右,汉景帝中元时期,第一任轪侯长沙国丞相利苍的夫人辛追病逝,葬于马王堆。1972年到1974年,长沙马王堆发掘三座西汉古墓,其中一号墓出土了312支竹简。内容都是随葬器物的名称和数量记录。这类竹简在古代被称为“遣册”。现在我们称之为随葬器物的清单。这批简的大小宽窄基本一致,每支简长约27.6厘米,宽约0.7厘米,厚约0.1厘米。每简所字数不一,一简记一物,最少的只有两个字,多则达二十五个字。

马王堆汉简《遣册》(以下简称《遣册》)承秦隶又开汉隶、楷行书,是西汉初期汉字从篆书向隶书演进具有合体特征的代表作品,在书体演进、技法表现、美学品质等方面具有重要价值。

一、在书体演进中的历史价值

汉字书写从甲骨、金石、钟鼎刻写,到木、竹、帛等材料的墨笔书写,极大地改变了汉字的书写生态,从而使汉字大量用之于行政官文和社会各个层面,推动着书法艺术丰富发展。作为书写主要工具,毛笔的发明无疑是中华文明的一大创造。依据新的考古发掘来看,陕西临潼姜寨五千年前的古墓中就发现了毛笔,造笔的历史往前推了2700年以上。而长沙战国古墓陪葬品中有一支完整的毛笔,笔头为兔毛圆 锥形,笔管笔套全是竹制,是目前存世最古的毛笔,从中可看出用毛笔书写的历史很长。“书契”之作的甲骨、青铜,刻铸之前是要用笔书写的,但不留笔痕。惟简书墨迹,可睹先人挥毫之情态,才有可能在大量便捷书写中,激发出后来的隶、楷、草、行书。

在书体演进的历史坐标上,《石鼓文》(图1)是先秦篆书与秦代小篆之间连接的枢纽,在书法史上具有承前启后的重要地位。而我个人认为,马王堆《遣册》(图2)是秦隶向汉隶、晋楷、晋行书发展链条上的关纽,同样具有承上开新的地位。

图1 石鼓文(局部)

图2 马王堆汉简《遣册》(局部)

2002年,湖南在湘西龙山县里耶镇古城遗址一号井发掘获得秦代简牍(图3)三万余枚,为秦洞庭郡迁陵县文书,年代为秦始皇25年(前222)至秦二世二年(前208)。简牍内容包括律令、司法文书、行政文书、簿籍、符券、课志等。其书法更多遗留了篆书的结字和笔意,是具有更多篆意的古隶。而《遣册》随葬大约在公元前150年,只比里耶秦简晚50至80年左右,但所呈现的书法面貌却有更多新意。

图3 里耶秦简(局部)

里耶秦简更多保留篆书特点。笔法多用中锋圆转篆书笔法。少提按少方笔。而《遣册》笔法更为丰富,方起尖出,重起轻收,具有明显的提按方圆笔法。里耶秦简字势往右下斜转,其实是呈圆纵的篆书法。而《遣册》字势结构以方整为主,呈左低右高,往右上抬肩的现代楷书字势。偏旁里耶秦简更多运用篆法,如三点水旁,还是篆书“水”的写法,而《遣册》的许多偏旁更多是今隶“三点水”的写法(表1)。

表1

北京大学藏秦简《算书》甲篇有《鲁久次问数于陈起》(图4),有32简,860字,是秦晚期简隶作品。从其书法可找寻到马王堆《遣册》书法的来源。如字势上左低右高,有逆锋起笔的运用,中锋侧锋并用,笔画出现粗细变化,表现出鲜明的书写性,出现明显方笔,如“读、语”言字旁四横,皆是逆笔起笔呈方折之形。还有“数、书”等字与之相近。然其用笔不如马王堆《遣册》之精到丰富。结字用笔视 感上还是以圆势为主,而且多偏锋肿墨之点画形态,略显粗放。这是由秦向汉过度时的作品,表现出前后的依承关系。

图4 北京大学藏秦简《鲁久次问数于陈起》(局部)

再考察《临沂银雀山汉简》(图5)。此简1972年4月出土于山东临沂银雀山,计有7500多枚。为西汉武帝初年墓葬。即公元前156年左右,其时间与汉马王堆汉墓时间接近。其书法也有许多共同之处。已具明显蚕头与波磔笔画,圆融宽博,沉稳方正,是汉隶开始走向成熟的代表作。

图5 临沂银雀山汉简(局部)

从以上几件晚秦和西汉初期百年间的简书来看,《遣册》无疑是其中最精美最丰富的简书作品,其中所蕴藏的书法艺术元素为当代的隶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养料。

二、在技法演进中的艺术价值

在书法史演进中,书体的形成是多方面因素造成的,而书写习惯、书写技巧无疑是其中一个重要关口。从篆书单一的中锋圆线用笔,到提按顿挫方圆兼施,到逆入平出中侧锋并用,到粗头钉尾重笔轻提,到牵丝引带的纤毫毕现,无不显示着书法笔法从简单朝丰富发展。而结体从篆书的屈曲向平直转换,字势从纵长圆转到平正团聚,从向右下倾斜至左低右高向上耸肩,无不显示着书法字法从复杂向简便、从单一向多样演进。在书法技法笔法、字法两大重要维度里,马王堆一号墓《遣册》给了当代书法众多的研究可能。通过与《里耶秦简》《银雀山汉简》《北京大学藏秦简》来比较分析,可以更深入知晓《遣册》在技法演进过程中的重要艺术价值。

1.重入轻收到蚕头雁尾,对隶书笔法的新启与开化。秦隶(古隶)更多的是篆书的圆转笔法,从里耶秦简博物馆所藏的二百零六枚简来看,总体还是单一的篆书圆笔法,没有鲜明的提按变化。线条的形式感强,点画的形式并不明显。而《遣册》提按鲜明,蚕头的有意无意呈现,表明隶书的终极形态开始出现。如《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中华书局1至32简,以横画为主的字如“一、三、七、十、方、牛、苦”等字的横画,已然是此字的主笔形态,同时,蚕头雁尾的笔形意态已是十分清晰(表2)。

表2

2.切锋入纸与竹木纹理的天然配对,方笔笔法随手一挥的天然形成,与碑刻刀法有异曲同工之妙。自然表现出了许多楷书的笔法。无论横画、竖画,还是点、捺等笔画,都呈现出了切锋的笔法,使整个书风呈现出方整挺拔的姿势。如“右”字、“方”字的横起方切,“羹”字左右点的方起,等等(表3)。

表3

3.点画形态的丰富完善,打破了篆书线性的视觉感,代之而起的是一种现代书法的点画形态。点画概念是当代书法的重要理念,是书体隶变后,以方折代替圆转后形成的笔法形态,更多的在隶书和楷书中使用。《遣册》体现出楷书萌芽状态,就是其中展现出了众多点画的形态,可以说,点、横、撇、捺、折、钩等笔法都有完整表现,并生动有趣。如横折笔法,《遣册》中已明显是横后断开,另起笔写竖,如以点代横,在“日、月、肉”旁都以点代横,如“肉、脾、脯、䑆”字,强化了点的形态(表4)。

表4

钩的形态在书体演进中是出现并成熟比较晚的一种笔法,它是在一种自由书写中偶然出现并被固定化。在《遣册》中“衣、心、方、有”等字中偶然出现了竖钩的笔法。竖钩笔法在此册中虽还不强烈肯定,而撇捺笔法却是相当完备。如“禾、象”等字的撇捺之法,已是成熟的形态(表5)。

表5

4.牵丝引带的痕化外露,对行书笔法的开创与启示。最为明显的就是点与点的顾盼相连,凡木字旁上横写作左右分点,实连暗连意连都有呈现。草字头都写作中间短竖,左右分点相连,形成矩阵效应,非常有视觉感。下四点更是生动,聚合得宜,左右顾盼,如“鱼、炙”等字。还有如月中点,如“鼎、腊”等字,上下点相连,形成点竖。还有点变撇与横相连,如“盛”字。横撇相连,如“华”字,撇横连,如“五”字。这些牵丝引带的笔法显得非常娴熟,精到生动,其微妙变化也是可以匹敌唐宋人所作(表6)。

表6

5.左低右高的抬肩造势,对楷书结字的作用与启示。秦简古隶大都是往右下倾斜,或者平正端庄。而此册为左低右高,耸肩非常大胆,在汉简中是不多见的。在汉隶碑刻中几不可见。因此具有独特的美学意义。这种结字法在晋以后的,特别是唐人楷书中成为常态,尤以欧阳询楷书达到极则(表7)。

表7

三、在美学表现中的独特审美价值

《遣册》是篆意、隶体、楷形、行气的多样合体,汉隶碑刻蚕头雁尾的经典笔法,魏晋以后的楷书、行书的精妙笔法在这里都有迹可寻。既古意盎然又现代时尚,既沉着厚重又痛快灵动,既挺拔劲健又精致婉约,展众技于一帖,集众美于一体。从用笔与结体两元素来分析,其艺术价值颇高(图6)。

图6 遣册(局部)

篆书遗意。《遣册》秉承秦隶古风,保留了大量篆书形态的原生字体,这些字在结体上是篆字,但在用笔上却是楷隶行并作,还有一批字的偏旁部首局部保留了篆书形态,而结体是隶书形态;还有一部分字完全是隶书写法,但感觉上有篆书遗意。总之,《遣册》是一个用隶楷行笔意写就的篆书遗意的字体,使其展现出一种不拘一格的高贵品质(表8)。

表8

隶书丰神。《遣册》总体呈现的是隶书形态,是将以屈曲为体的篆书拉直拽平后而成一种以方正为主要体态的隶书造型。虽然其中有许多保留了篆书纵势的字,但在其中已非主流,只起调节作用了。汉隶成熟时典型化蚕头雁尾笔法,方正宽博结字法等隶书的主流形态无不若隐若现,尽在其中(表9)。

表9

楷书笔意。《遣册》有很浓的篆意,是隶书的完形,但楷书的用笔却时不时再现,使其更具时尚性。由于笔与竹木的碰撞,竹木的竖纹促使下笔时,出现了许多切锋直下的用笔,这种用笔与汉隶碑刻隶书逆入裹锋的用笔不一样,有一种魏碑刀锋直切的痛快与直接。在其简单的二、三这种字中,直切的形态更为鲜明,一览无遗。即便一些篆意很浓的字,其用笔也是楷隶笔法,如“笥”字中的一、口都是隶楷笔法。“右、有”字的撇捺都保留篆法,但用笔全是楷法(表10)。

表10

行书气息。牵丝引带在简帛书法中虽然比较多见,但写得如此精到,沉着里含痛快,厚重中显灵动,严谨中见奇趣,却是规范一路汉简中不多见,如此更显此册之珍贵。入纸的抢锋逆入,重按轻提已具魏晋书风的精妙;点与点之间呼应更是精采,如“鱼”下四点水,“炙”下火点,“秋”字、“酒”字、“赤”字、“熏”字下点等。而“脅”字、“画”字众多笔画的牵丝相连,增其灵动奇趣(表11)。

表11

并笔叠加展现现代审美。此册许多字在不经意的快速书写中,偶然出现的并笔叠搭,让这些字有了一种现代的视觉表达。如“画”字五横画的起笔重按后形成并笔叠加,“癐”字日字横写成点的并笔,形成视觉上的竖画感觉;“寿”字诸多横画的并笔,使其修长飘逸的体势增强了稳定性(表12)。

表12

夸张用笔结字体现出内在的充盈、坚质。此册中有许多用笔大胆,结体奇特,将书写者握牍挥笔运墨时的激情与自信展露无遗。如“卑”字、“绮”字的弯钩的重笔斜势,“娶”字的女字底的大胆右斜下,“寿”字的修长体势,字上下结构重心错位,造成极不稳定感,却因起手横画的重墨起到了稳定平衡的视觉效果。真是造字高手(表13)。

表13

长拖笔虽是简帛书的一个普遍特点,但此册之长笔画却硬朗,掷地有声如“镜”字、“鞞”字、“衣”字、“尺”字,“两”字、“沈”字、“秉”字、“下”字、“莞”字、“千”字、“

”字、“来”字,等等。其竖如直松,挺拔劲健,曲如虎摆长尾,风啸山林(表14)。

表14

这批简保存完好,墨色如新,字迹清晰,形神毕现。整体的美学意象表现在其用笔劲健果敢,棱角森挺,爽利痛快。横画重墨方起,入笔时回锋顿挫,蓄势而发,收笔处尖角提 起,如燕穿柳;行笔处,从大至小,从重到轻,上轻下重,节奏鲜明;转折处,或轻提实按,篆书遗意,或横竖分写,俊峭利落。用笔用锋、点画呼应,已具魏晋笔法之精微与神䪨。其结字形态多呈纵向取势,横挑撇点内敛含蓄,竖捺弯钩则舒展外拓,粗细相衬,大小相间,随字定势,奇正相生,疏密有致,形态跌宕多姿。鲜明表现出骨气凝重、筋力丰足、刚毅雄健、郁拔纵横之气象。

其书法对当代隶书创作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一是重复字的多样化处理。由于一片记一物,物名重复出现,如“鼎”“画”“漆”“资”“笥”“羹”“器”“囊”“盛”“枚”“衣”等字,最多的“笥”字多达55个,常用的画字多达47个,还有“鼎”“羹”等字则近30个。这么多重复字,如何进行微妙的处理,让每个字生动有趣,是一个书家需要学习的。而此册,在处理这些字时,体现了诸多巧思和精彩的细节变化(表15)。

表15

二是偏旁移位的陌生化视效。偏旁移位是书法创作经常运用的技法,通过合理的移位,让字形结构出现意想不到的空间变化,产生陌生化的视觉效果,往往能让作品出彩。如 “粉”“逢”“䑆”“濯”“脅”“

”“

”,偏旁移位改变了今体书法的习惯,产生了陌生化的效果(表16)。

表16

三是神完气足的书写性表达。书写性是书法艺术最本质的东西,当代人写字多为画字、抄字。汉隶碑刻因为经过刀工和风吹日晒,已不复书写的韵味。而此册却具极强的书写性,其用笔的果断,出锋的率意,点画的呼应,牵丝引带的直露,纤丝毕现的效果,都传递出书写的气息(表17)。

表17

四是合体的综合性呈现。此册将篆、隶、楷、行诸多书体元素完美的综合在一起,表现出极高的艺术品质。因此当代书法创作,将字大如蝇的简牍小字放大如拳如碗般大,并要保持其流便畅达的书写性,以及用笔表现牵丝引带纤丝毕现的精微细腻,不仅要具备扎实的篆隶基本功,还要有行草书的用笔技法的滋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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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为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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