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动物森友会》截图

一直以来，豆瓣App盛产各类千奇百怪的小组，“家里蹲小联盟”就是其中一个。这里聚集着29049名成员，也展现出一些当代年轻人的互联网画像。

正如小组名称所示，他们的共同特征是：家里蹲。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啃老族，“家里蹲”普遍比较年轻，不满足于现状，因为客观外在因素或自身性格缺陷，在一段时间内精神受困而囿于家里，他们向上挣扎，渴望爬出围墙。

在“家里蹲小联盟”小组里，“蹲友”们互相戏称对方为“墩子”。

“墩子”们“身体和灵魂总有一个蹲在家”。一方面他们觉得找工作难、考试难，自己不适合上班，另一方面却不得不一遍一遍地参加考试，用学历、编制来向身边的人证明自己，这种认知与行为上的矛盾造成了大多数“墩子”的现实困境。一旦失败，继续“家里蹲”则会加重他们的心理负担，不断地陷入自我怀疑。

因此，他们选择加入这个小组，寻求安慰。而小组的存在，对他们来说，更像一个心灵栖息地，成员们在这里求帮助、求安慰、求夸夸，大家互相打气，分享“成功出走”的经验。

火火就是组里的成员之一，今年十月她在组内分享了主题为“蹲了五年终于找到工作，但是好痛苦”的相关帖子，获得了许多“墩子”的跟帖回复，为她加油打气。

01  “家里蹲”的那五年

下午两点起床，收拾收拾家里，火火习惯性地打开一款名叫“动物森友会”的治愈系游戏。这款游戏在疫情初期，受到了许多被困在家中的年轻人的喜爱，风潮过后，人们不再热衷，但火火至今没有厌倦：她在自己搭建的“小岛”上呆着，看着用西部楼房外墙和复古候车亭搭出的花房，培育出了各种自然风格的异色花卉，插在土壤里的木质招牌上细致地写着火火所下载的花卉繁育信息。

她骄傲地称自己已经是岛上种植和钓鱼“业务”的毕业生，掌握了这方面所有的通关攻略。她常常邀请网上的朋友们到岛上做客，游戏里的“家”总是显得热闹非凡。

打完游戏以后，她简单地做个午饭。午饭一般是从外面点回来的外卖，有时自己下个面条。丈夫平日在单位包三餐，周末放假在家会做一个“大菜”，把这顿吃不完的“大菜”分成好几顿，便能为火火接下来一周的一日三餐解决不少烦恼。到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她选择好自己的阅读书单，随后开始阅读。晚上八点钟，直到丈夫回来，他们会一起聊会儿天。到夜里，她刷各种社交平台到凌晨两点，进入睡眠……

《豆吉豆子的家里蹲日常》截图

研究生毕业到现在的五年时间里，火火从未投过简历，也没有接受过任何面试邀请，她一直呆在家里。临近毕业的时候，身边的同学都开始为找工作忙得焦头烂额。火火无动于衷，把希望寄托在父母身上。在她的“圈子”内，她所熟悉的高中同学，无一例外地被父母安排好了毕业后的出路。

火火的家庭条件不错，父母在当地国企任职。但在父母给她安排工作未果后，火火索性放弃了找工作的念头。她感到“心里不平衡”，父母对此也比较愧疚，把这一切归咎于自身“级别、能力不够”。

丈夫曾建议她出来找工作，但她坦言“无法承受压力”，有段时间甚至产生了抑郁倾向。在丈夫的包容之下，火火逐渐接受现状，心安理得地在家里“蹲”了五年，但偶尔内心焦虑的情绪火花也会冒出来。

除了两个亲近的好友，火火没有太多其他的朋友。火火无法直面其他人对她现状的关心及追问，如果有同学在微信好奇问她最近的情况，她会选择不回复，或者拜托两个好友间接回复，有时称“她得病了，在静养，最好不要打扰”，有时闺蜜也会替她撒谎，称“火火出国了，去干代购，暂时联系不上”。

02  习惯被安排的人生

火火从小习惯按照父母的“指令”生活，也习惯了等待被安排。父亲是老一辈从农村辛辛苦苦考到城里上大学的大学生，在上一代人里相当风光。因此父母一直对她寄予厚望，所幸，火火热爱学习，学习也都还不错。

她坦言，虽然打小被送去寄宿学校，但并没有让她养成独立的性格，她一直生活在被同龄人赶超的恐惧中，感受着巨大的同辈压力，同时父母对她的高期待压在她的肩膀上，让她喘不过气，这让她形成一遇到压力的第一反应就是先找个“地洞”躲起来逃避的习惯。

小学毕业后，她上了当地一所初高中直升的私立中学。初一的时候，在火火的印象里，语文老师很喜欢她，上课时会点她的名字让她回答问题，期中期末也会过来询问她对课程的感受，问问她其他科目的学习进度。对于老师的偏爱，她的感受是真切的，也对此深信不疑——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凭实力获得这份偏爱的。直到后来有一次学校举办征文大赛，老师推荐她去参加，她不负众望地获奖了。回到家里，她兴高采烈地与父母分享，没想到父亲马上向她泼来了冷水，说是自己找人让火火得奖，老师其实根本不喜欢她。

至于这是不是事实，她没有勇气向老师求证。火火后来分析，“即使这是真的，我觉得我爸也没有必要告诉我吧。他这样做，一方面是怕我太骄傲，另一方面就是为了显摆他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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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火认为，“父母对我打压式的教育方式几乎摧毁了我的自信。”上高中的时候，学校正准备文理分科，她文科学得好，在年级排名也高，理所当然要选择文科。但是回到家里询问父亲的意见，父亲执意要火火选择理科。父亲说：“我要是领导的话，就会觉得学文科的人是笨蛋。”火火不想做父亲口中的“笨蛋”，最后还是选择了理科。

初高中直升的私立学校里，大多数同学的家庭条件都不错。到了高三，学校准备分流，班主任来问她的打算，是出国、考艺体，还是走普通高考的道路？她懵懵懂懂，家里人没跟她说过这些，等到分流结果出来，她才知道，很多朝夕相处的同学，不是准备出国，就是一部分有资源的家庭送孩子去学了艺体，家里早就为他们铺好了道路。火火打电话回去，问爸妈有没有送她出国的打算。妈妈直接拒绝了，说：“有那钱还不如买房。”

这通电话之后，她知道，自己唯一可以选择的路，就是参加普通高考。习惯被“设定”好的人生，却在高考这一重要关卡上，没有捷径可走。“我身边其实挺多同学家里勒紧裤腰带送孩子出国”，强烈的对比之下，她是失落的。高三那一年，班里那些成绩够不着本科线的同学，开始被学校劝退。据火火讲述，一个班30人，最后正常参加高考的只有12人，不到总人数的一半。

高考成绩出来了，火火的成绩没有达到父母满意的水平，她去了西南地区的一所双非院校。但是父母对外一直宣称，自己的女儿考上的是西财，一所国内的211院校。对此，火火不理解。所以本科毕业两年后，为了能够成为父母口中真正的“211毕业生”，她又跑去考了西财的研究生。这一次，她的父亲终于如愿以偿。

然而，火火想读哲学，父亲却擅自替她选择了公共管理专业，因为“听起来跟当领导沾边儿”。她依然不理解，但放弃了抵抗，心想，“以前他说学文科的是‘笨蛋’，难道现在研究生学文就会有出息吗？”火火还记得，本科毕业时她被父亲安排到当地的一家银行实习。

“我本来就是社恐，还得在柜台上班，对我来说太难受了。”有一次，她不小心搞掉了一个票据，尽管后来查监控发现，一个老员工怕自己被代替，偷偷拿掉了。那次事件让火火彻底不想上班，父亲对此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让女儿每周定时向自己汇报工作。

蹲在家里五年的时间里，远在上海的闺蜜曾建议她投奔自己，但父亲不同意，称“外面的世界太险恶，工作总会有人陷害你，能力不够就不能升职”。他还强调，“北上广只有精英才能去”，况且在北上广打拼的同学，多半已经在当地购入房产。她听从了父母的说辞，只好作罢。

03 与自己和解后，她决定站起来

火火研究生刚毕业就结婚了，对象是高一就认识的同学，到现在两人相识十几年了，每天依然有说不完的话，因为他们有共同的兴趣爱好——阅读。在互联网公司上班的丈夫，工资高，压力大，但平时加班再苦再累，下班回家还是会陪妻子聊聊书。

火火的盲盒玩具

与大多数毕业后愁工作，还得抽空求姻缘的年轻人不同，火火的爱情道路从一开始就通畅无阻。在这五年时间内，丈夫承担了包括每个月一万多房贷在内的大部分生活开销，她心里清楚地知道，自己还算是个幸运的人。

两个原生家庭的截然不同，使得火火觉得自己的人生几乎与丈夫形成了实验对照组。丈夫的家庭条件与火火家相似，都是小康之家。他成绩一般，但打小就很有自己的追求，因为喜欢计算机，上高中的时候，他就在不感兴趣的课上，私底下自学计算机的相关知识。他的父母非常支持他，知道他有这个爱好，出资一万多块钱给他买了一台电脑。上了大学，他如愿地选择了自己喜欢的计算机专业，毕业以后，也从事了相关工作。丈夫把自己多到“爆棚”的爱，匀到了火火身上。

在火火持续“家里蹲”的好长一段时间里，她的丈夫则默默地守护着这个家庭，给了她无限的包容与关怀，几乎不给她任何压力。有一次，丈夫因为在公司长时间加班，无法控制地突发性生理呕吐。“这个事儿在公司一度传为佳话。他太累了。” 火火说，这是丈夫产生压力的征兆，“即便他不说，我还是感受到了。”

那一刻，火火决定分担丈夫的压力，承担起对家庭的责任。最近几年，她花了很长时间去思考与反刍自己与父母之间的关系，开始慢慢放下他们对自己的束缚和期待。火火觉得自己是“社恐”，又没有工作经验，实在不知道干什么合适。最后她想了想，临近35岁的门槛，只有体制内的工作可以接纳她几年时间的简历空白。

2020年以前，在家人的催促下，火火曾参加过几次公务员考试。据她回忆：“每次都没复习，居然每次都能进面试。”但她都没当一回事儿，继续玩儿。直到疫情来临，再报考时，她明显感到竞争压力比以往陡增不少。华图教育数据显示，2023年度国考报名总人数达2504933人，与今年同期相比增加近48万人，增幅23.8%，首次突破250万人。2023年国考“最热门”的岗位，竞争比高达5872:1。

疫情后的几次考试，火火都落榜了，为此她需要在家里躺一个星期才能“恢复元气”。火火无法接受考试失利带来的挫败感，丈夫只能在一旁安慰她。又一次没考上以后，她心情极度沮丧，与丈夫大吵了一架。火火说，那一次丈夫为数不多地对她说了一些“重话”，她最记得其中一句，丈夫说：“我觉得你这辈子都考不上。”那时，她参加公务员考试的次数，已经接近10次。

她再一次感受到了压力，但这一次，她不再退缩。她说：“更多的是征服欲吧，我就不信我考不上。”走出家门的第一步，她就在家附近找了一间自习室，这几年正是考研、考公的热潮，她跟其他年轻人一样，一头扎进了考公复习大军当中。她一般早上八点半出门，夜里九点左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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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自习室后，她先把书包里的盲盒摆件拿出来，放在桌上观赏一番。“这些小东西很治愈，看到以后我心情就会很好。”到了九点钟，她正式进入学习状态。火火给自己制定了学习时间表，9:00到9:30先做一套资料分析，9:30到10:00复盘；10:00到11:00学习逻辑推理，11:00到12:00点研究语言理解。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一点，是她给自己安排的休息时间。下午从13:30到14:30，做数学；14:30到18:30，做申论；从晚上七点半开始就是对一天所学内容的复盘和背诵。九点回家洗漱完，复习到困为止……每天严格执行这一时间表。

火火表示：“人有时候就会没状态。我没状态也会逼自己坐在那里，做一些简单的题，慢慢地，状态就有了。”周末她也会给自己放半天假，这样的生活，她坚持了一年半左右。

这一次，她的付出得到了回报。通过笔试之后，她开始着手准备面试。面试对她来说是个难关，于是她报名了一个公考面试班。火火平时阅读量很大，对政策的解读有自己的看法，能说出个一二。因此，面试的难点在于在考官面前自信地表现自己。面试班会提供预演的练习机会，还会有培训老师的点评，但她去了一次就没再去了，因为“在外人面前开口说，很痛苦”。回到家以后，火火尝试对着镜子练习。她说：“考场上考官不会对我的回答作出点评，只要别人不打断我，我就不紧张。”

150多的笔试分、80多的面试分，今年六月，火火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西南地区某事业单位。火火上岸了，两个闺蜜最高兴，因为她们不用再帮忙撒谎了。成绩出来后，她没有立刻告诉父母，直到五个月之后的某一天，才在一次无意的聊天中提起了这件事。婚后小家庭独立，父母对她的干预减少，亲子关系表面上也逐渐变得融洽、和谐，“因为不吵架了，他们以为关系好了，其实我心里觉得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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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时间，火火去单位提交政审表格，被人事质疑空白了五年的简历。在办公室里，人事用一种震惊的态度问她：“你五年都没有工作吗？你这样不行，之后的工作你怎么适应？”她没有多做解释，心中五味杂陈，走出了办公室。

生活的不确定性，对工作的恐惧感依然笼罩着她。但是此刻，她迈出了一小步。晚上回到家，火火打开了“动物森友会”。在小岛上，一轮明月高高悬挂在空中，夏日烟火在暮色里绚烂地绽放，照片定格，她和朋友们都笑了。

撰文 | 实习生 蔡晓榆

统筹丨林艳 张彬

图片丨受访者供图、网络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