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ooping”:城市里的年轻人爱上捡破烂儿

北青放牛班 2022-11-09 22:22:10

阳光透过泛黄的树叶打在胡同口的灰墙上,在北京孔庙国子监附近的胡同里,经常能见到有人拿起手机拍下北京最美的季节。

北漂青年“罗二狗”骑着一辆二手的电动车,从手机镜头间穿梭,在胡同里兜兜转转。而他的目光驻足之处,并非那些金色的落叶,而是灰墙土瓦角落里堆砌的一些无人问津的东西。

老北京话管那叫“破烂儿”,把这些被人扔掉的东西拿回家继续用,则叫“捡破烂儿”。

如今,在年轻人的文化里“捡破烂儿”有了一个更为洋气的名字:“stooping”。在国内其由上海开始,随后在北京、广州、深圳、武汉等城市迅速发展开来,成为了一个有数万粉丝的互动活动。

01  旧物也有它们的价值

罗二狗是个90后,在北京已经生活了7年,他喜欢北京的文化氛围、喜欢流行音乐,为此他尽可能租住在离城中心近一些的地方。

他现在所住的安定门内的胡同,有很多布置唯美的小店,往东离国子监很近,往北则是鼓楼和南锣鼓巷,无论是逛古迹还是听音乐,都很方便。

“罗二狗”骑着二手电动车在国子监里穿梭

二狗听说过北京的“鬼市”,出于好奇,他也曾去逛过,被里面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吸引,这些东西其实都是一些旧货,比如70年代的油粮票、80年代的汽车票,在他眼里这些旧货往往比商场里的商品更有意思,“我不排斥旧物和二手物品,这些东西很对我的胃口,我喜欢去延续它们的使用价值。”

今年7月,从事教培行业的二狗被裁员了,心情落寞且百无聊赖之中,他在小红书上看到了一名上海女博主发起的“stooping”活动,他的脑海里开始回想起在胡同的角落里偶尔看到的那些被丢弃的旧物。“那些东西虽然被遗弃了,但还可以有利用价值,这也和我当时的个人心境很契合。”二狗说。

于是,他注册了账号“stooping北京”,成为了北京“stooping”的发起人。

网上的这位上海女博主名叫波妞,是个曾留学海外的温州姑娘,在英国时她就喜欢买二手物品、逛跳蚤市场。有一次她在放学的路上发现一对老夫妇在路边放了4把闲置的椅子,上面写着“free to good house”。自此,波妞开始接触外国的“stooping”文化,“stooping”是一个专注于分享街头垃圾给有需要的人并提供相关信息的互联网账号,它始创于2019年,如今已拥有粉丝40万。

之后,波妞把“stooping”引入中国,成为了中国的第一位“stooper”。

回国工作后,波妞曾经在路边捡到过置物架、餐盘还有老式的挂衣架,后来她发现路边被丢弃的物品太多,其中很多来自倒闭的店铺或搬家返乡的“沪漂”,于是她便把这些路边的旧东西拍照后发到网上与人分享,希望那些有需求的人能将这些东西带回家。

很快,波妞的账号粉丝就涨到了2万多,为了便于沟通管理,她建了好几个群,也因此结识了很多同样“不嫌弃”旧物的年轻人。

当然,也有人质疑“stooper”们:“好听的说是‘行为艺术’,不好听的就是‘作秀’。”还有人给波妞贴标签:富二代,闲得没事出来捡垃圾、博眼球。

波妞反驳说,其实年轻人也有很多空闲时间,只不过有的人用来刷剧、买买买,而我出来捡垃圾。

当然,家人对波妞的做法也有疑惑。父母担心,一个女孩子每天捡垃圾,以后会嫁不出去。最后双方约定,波妞不要在朋友圈发这些“垃圾”。

而作为男性,二狗对此却并不在意,他对女朋友坦诚相告,女朋友很支持,有空还帮他打理账号,也会将路边见到的旧物拍照传给二狗。但二狗却没有将此事告诉身边的其他朋友,他说自己倒不怕丢人,而是怕别人不理解,觉得自己在搞怪,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如何解释“stooping”其实尚没有明确的定义,而该单词的直译则为“弯腰”、“附身”。

二狗建了“stooping北京”账号后,有人指责他崇洋媚外,把“捡破烂”用欧美文化包装成了“stooping”。为此,二狗把新账号的名字改成了“拾渡品”。他说,其实这并不是什么欧美文化,身边有很多大爷大妈都有把旧物捡回来再使用的情况,“那是老一辈人艰苦朴素的作风,我们一直都有。”

“罗二狗”创建的“stooping北京”账号

现在,随着互联网的传播,“stooping”已经从上海发展到北京和广州,继而在全国范围内被“推广”。在小红书上,深圳、武汉、成都等城市都有了自己的“stooping”。

武汉姑娘三三在今年10月份开设了“stooping武汉”的账号,她也是在看到了波妞的账号后,开始把自己归类为“stooper”的。

以前,三三就喜欢捡拾旧物,她把自己比喻为“时间的拾荒者”。6年前,三三在武汉开了一家咖啡店,临近开业时由于资金不足,只能把上一家店留下的吧台和柜子拿出来继续用。

而在偶然间,三三看到了附近拆迁区有很多居民不要的旧家具,经过主人同意后,她把捡来的2张桌子、4把椅子搬进了自己的新店,一番清洗和打磨后,再铺上崭新的桌布和椅套,90平米的咖啡店被填满。

三三在咖啡店附近的拆迁区捡回了不少旧家具

有此经历后,三三正式开始和旧物“打交道”。在此过程中,三三认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她的朋友圈和微信群也成为这些朋友发布旧物信息的“中转站”。

这些网友中,有她身边的好朋友,也有咖啡馆曾经的客人,不少人通过三三捡到了自己喜欢的旧物,原主人对此也很欣慰,陪伴他们多年的家具能继续发挥价值。

现在,三三找到了“stooping”这样一个组织。看到报道,三三感觉内心的一根神经被触动,她想,武汉stooping就由自己发起也不错。

如今,账号创办不到1个月,她就已经创建了5个500人的群聊。群内,有人分享自己家的老物件,也有人赠送猫爬架、86年的红色电镀折椅等。

02  搬运旧物亦有圈内规则

二狗“捡破烂”的“坐骑”也是旧物:一辆二手的电动车。这辆车比普通的电动车略宽,有点摩托的样子。车是二狗的一个朋友淘汰的,二狗给朋友发了200元的红包,便得到了它。

每周,二狗至少会有两三天的时间骑着这辆旧车在胡同里转,范围主要是在国子监、方家胡同、五道营、鼓楼一带。北京的胡同很窄,二狗的车速也快不起来,这恰好给了他四处踅摸的机会。

“罗二狗”在胡同里踅摸被废弃的旧物

二狗的目光会着重放在一些垃圾桶或角落的地方,还有一些正在装修或者搬家的房屋门口。

在一家住户门前,一辆面包车正在卸东西,车后面的地上零散堆着一些“垃圾”:一个木箱子和盖子、一条数米长的麻绳、一个足有三四米长的帆布袋还有几幅塑料装饰画。

二狗一眼就相中了那个木箱,他下车捡起木箱,连同盖子放在了电动车的脚踏板上,又翻了翻地上的东西,把那个长长的帆布袋卷起来放进了木箱里。

“这家大门敞着,有面包车在装东西,一看就是家里换新家具,把一些不要的旧物扔在门口。”二狗说,在有了比较丰富的经验后,他已经能够快速分辨出哪些东西是别人不要的旧物,而哪些东西则是人家还想再利用的东西。

“罗二狗”把捡到的旧物装车

在胡同里,最容易被识别错的就是椅子。一些老人喜欢把废旧的椅子、凳子拿出来放在胡同口,天好的时候坐在上面晒太阳,这几乎成了胡同里的一道风景。

二狗发现,这些老人晒太阳的旧椅子,一般都会成排码放,有的上面还会套上破旧的椅垫,有这样特征的东西就不能拿走。

此外,因为胡同狭窄,一些遗弃的旧物会很快被环卫工人清理掉,所以,旧物在胡同里“存活”时间一般都不长。

尽管鼓楼一带的胡同里已经有了不少的商业元素,很多跟二狗一样追求时尚音乐的年轻人也会住在那里,但那里还是住着不少上了年纪的原住居民,这些老人有时也会把一些还有使用价值的旧物捡回家。

二狗不打算跟老人抢旧物,他觉得只要是让旧物继续发挥价值,在谁手里都一样。所以,他往往习惯在晚上八九点钟出来“寻找猎物”,这个时间,老人都已经回家了,环卫工人也下班了,正是一个“空窗期”。

一个废旧的大箱子被“罗二狗”搬回家

当然,更多的时候还是要靠“偶遇”。二狗说,“stooping”其实并不是刻意强求去捡“垃圾”,而是希望参与者将遇见的旧物拍照上传,然后标注时间地点,便于有需求的人拿走使用。所以,无论是上班路上、遛狗的时候、晨跑沿途,看到了就拍下来,再分享给大家,才能让更多的人参与到“stooping”活动中。

所以,有一些“stooper”会很留意身边的旧物,专业一点的,会随身带着一把卷尺,看到旧物后量一下尺寸,便于需求者选择。

现在,各地的“stooping”账号上都会发布很多的旧物信息,一部分是即将被丢弃的,另一部分就是网友们偶遇的。谁在上海弄堂里看见一个沙发,谁在北京胡同里看见一个箱子,谁在武汉的大街上看见一张桌子,他们就会拍下照片,把信息传递给波妞、二狗和三三,再由他们发送到网上。

经过一段时间的账号运营后,“stooping”也有了一定之规,其中很多都是波妞在实践中总结出来的。比如旧物信息发布后,波妞会提醒大家,被遗弃的旧物不能过夜,如果当晚没人能拿走,隔天可能就会被清走,所以请大家及时更新信息,如果发现旧物已经没有了,也在群组里及时通知大家,将信息下架。

在捡拾旧物的过程中,会有一些体积较大、质量较重的物品。有一次,波妞在路边找寻到一块心仪已久的地垫,但木制的地垫太重,她自己没办法搬回家,一个骑单车路过的上海大叔非常热心地帮助了她,这是波妞捡拾旧物中印象最深的一次,她从大叔身上感受到了上海的温度。

由于群组中交换旧物的情况开始增多,碰到大件物品,波妞制定了相应的搬运规则,这一规则也被二狗等其他城市的发起者效仿,即货物由需求方支付运费,不强求需求方以礼金答谢提供方,但希望需求方能表达适当的感谢。

03  改造也能赋予它们新生

“罗二狗”捡到的最小的旧物一个老式首饰盒

由于租住的房间面积太小,从成为“stooper”开始,二狗就没捡过什么大件家具。他捡到的最大的旧物是一个床头板,最小的旧物是一个雕花的老式首饰盒。前者被二狗改造成了猫厕所,后者被擦洗干净后,被二狗用来展示喜欢的文玩手串,“任谁看到这雕花首饰盒与里面的文玩手串,都会觉得是‘天作之合’。”

前不久,二狗捡了一根很长的塑料管,他把塑料管拿回去后切成了几段,然后捆扎绑好,变成了一个栅栏,用来挡住家里养的小猫小狗。

二狗说,跟很多男生一样,他从小就喜欢拆东西,家里有些玩具他也会拆完再装上,所以有一定的动手能力。为了改造旧物,他还特意买了砂纸、锯条、钳子等工具。

改造旧物需要的一些工具

这次捡回来的木箱子,二狗先把它用酒精擦拭了一遍,然后用砂纸把表面的一些毛刺打磨光滑,他打算之后再找一些彩纸,把木箱包裹一下,这样就能变成一个储物箱,“可惜我没有黑胶唱片,不然这个尺寸正好可以装下,但我可以用它来装CD。”

二狗说,绝大部分旧物拿回来的用途都是储物。那个几米长的帆布袋他打算裁剪成几段,缝合后变成几个储物袋,装一些零碎的小东西。

捡回的旧物大多需要进行改造,这可能会成为“stooping”这项活动继搬运问题后的又一个门槛。

为此,“stooper”们有意在社群内形成一种互助模式,让有动手能力的人帮忙改造,然后需求方给付一定的手工费。

“罗二狗”在天台改造旧物

二狗觉得,将旧物拿回家改造完成后,自己会有一种成就感,而如果能够把改造好的旧物分享给有需要的人,这种价值感更会增加。对于已经失业好几个月的他来说,这也算是一种个人价值的体现。

当初,三三用旧物充实她开的咖啡馆的时候,曾捡到一个巨大的桌子,那是附近的中医院搬迁时留下的,三三第一次见到它时充满了惊讶,“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桌子”。

桌子长2米,宽1米8,比咖啡店的门都要大,桌子的高度也很奇怪,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都没法舒服地使用它。三三将桌子腿锯短后,才得以把它搬进店里。最终,这张桌子成了三三的办公台。

直到有一天,店内的客人告诉三三,这是医院用来做检测的工作台,桌子上还有特定的放置显微镜的地方,应该已有七八十年的光景了。三三这才恍然大悟,她庆幸,当时留下了这么有意义的东西。

三三捡到的旧物不乏“大家伙”

虽然捡来的家具风格各异,但是它们聚集在三三的店里,形成了一种奇妙的融合。在三三看来,每件旧物都是有价值的。同样是中医院留下的办公柜,三三将自己酿的花果酒摆放在内,柜子就成了酒水陈列架。一个特别高的书架,被三三锯成两半,分别摆放在咖啡店内的两个角落里,被丢弃的床头则用来挂放干花和手工作品。

开店前,三三一直从事手工事业,改造起旧物来得心应手,每次改造都是她亲力亲为,“这个过程很奇妙,就像是赋予它们新的生命。”

在捡旧物的过程中,很多“stooper”都会收获感动。有一次,三三在捡来的柜子里发现了一封未寄出的信,奇妙的是,这封信的时间刚好是她出生那年。

还有一次,三三捡到了一个抽屉,本想将它们用作花盆,第二天,三三捡到了一个柜子,她惊奇地发现,这个柜子和昨天的抽屉是一套,可惜还缺一个抽屉。第三天,在同样的地点,三三发现了另一个抽屉。就这样,像拼图一样,一个完整的家具被三三分批捡回了家。

三三咖啡店里捡来的旧家具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stooper”三三、波妞和二狗都是租房党,他们都有不止一次的搬家经历。在屡次搬家后,他们都开始意识到居家物品的实用性非常重要。

所以,现在他们也会在捡东西之前在心中仔细谋划:这个是不是我需要的?这个拿回去以后要放在哪?

波妞对自己的生活和物品关系,亦有着清晰的判断。“作为租房党,我希望有一天我要搬家的时候,可以背个包就走,把屋子里的东西都留给下位租客,因为我没花什么钱买这些东西。我可以随时重来,用新的物品打造新的家。”

二狗觉得,“stooping”是一种社会发展的必然产物。中国城市发展后,年轻人涌进大城市,产生了大量的北漂、沪漂、广漂,这不仅仅促进了房地产的租赁业务,更带动了居家设备。

而在一些商户关闭、租户离开后,一些大的居家设备成为旧物被留在了大城市里,这对大城市其实是一种负担,而消费降级后的年轻人的需求也就此得到了满足。据不完全统计,小红书上和“stooping”相关的笔记浏览量已经超过了500万。

“stooper”觉得,捡旧物然后改造旧物为己可用,其实才是真的遵循自己内心的感受。这里有生命的延续,有旧物的新生,有自己的心血,还有对生活的一种向往——生活中只要自己喜欢的东西,无论它出自哪里。

三三喜欢自己店里那些已经包了浆的老家具,因为没有尖锐的棱角不会碰伤客人。波妞用旧物搭出了一个小花园,闲暇时她会和朋友在捡来的木垫和椅子上小憩。

租住在胡同里的二狗没有那么大的空间,他就爬上三层公寓的天台,把这里当作自己改造旧物的平台。那里通风空旷,避免了改造时造成的粉尘和噪音。

二狗站在天台上,远眺夕阳照射下屋顶泛红的北京胡同,听着“嘤嘤嗡嗡”的鸽哨声,等待着夜幕降临后,他的又一次“寻宝时刻”来临,帮助别人填满自己的房间。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子渊 实习生 张星雨

摄影/北京青年报记者 袁艺 (部分图片为受访者提供)

统筹/林艳 张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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