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向晖:我的情报与外交生涯(11)

子名历史回忆录 2024-10-10 08:21:19

周总理对我的几次批评

(一)

1954年,日内瓦会议召开期间,我奉派以新闻联络官的名义,负责中国代表团新闻办公室的工作,主要任务是协助发言人组织新闻发布会,接待来访记者。

首次举行新闻发布会时,台湾国民党“中央社”驻巴黎记者王家松要求参加,被我拒绝。

事后,我报告总理,并建议同“新闻之家”交涉,追回王家松的记者证。他问我:

为什么?

我说:

“中央社”是台湾的官方机构,要警惕他在这里制造“两个中国”的假象。

总理蹙了蹙眉头说:

不能抽象地讲警惕,警惕要有事实根据,没有事实根据的警惕,是主观主义,就会变成自己制造紧张,给工作造成损失。

蒋介石的基本政策,也是坚持一个中国,但是,他所坚持的是只有一个“中华民国”。美国顽固支持蒋介石,一直否认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存在。

现在怎么样?瑞士早就同我们建交,杜勒斯不得不同我们一起开会,这里哪有“两个中国”的影子?来了一个中央社记者,怎么就会造成“两个中国”的假象?

你应该了解蒋介石的为人。他对这次会议很不安,美国当然会向他通气,但他信不过。派个记者来,显然是为了便于进行现场观察,观察我们,也观察美国。

让他了解一些第一手的真实情况,这对我们有什么不好?你把人家拒之门外,这于情理不合。

你还准备让“新闻之家”收回他的记者证,你有什么理由?

你能说他是国民党的官方代表?要是这样说,岂不是反而给人造成“两个中国”的假象?

我说:

总理批评得对,是我想错了。我不经请示,就把人家拒之门外,这是组织性纪律性的错误。

总理说:

我是从政治角度提醒你,没有说组织性纪律性的错误。当然,组织性纪律性是重要的,但不是事事都要请示,那叫不负责任。

重大的、没有先例的问题应当事先请示,有时来不及请示,就需要当机立断,但要断得正确。要做到这一点,不只靠水平和经验,关键在于事前进行周密的考虑和认真的准备。

代表团在北京集中以后,我要大家设想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和问题,一一提出对策,经过讨论批准作成预案,有了这种准备,我们就比较主动。

当然,不可能事事都预料到,那不是唯物主义。应当并且可能预料到的事而没有预料到,就是失职。

你也做了预案,但你没有设想国民党的记者到日内瓦来,你没有想到,我也没有想到,所以我也有责任。

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责任,工作中难免有失误。有了失误就追究责任,会弄得人人自危,不利于工作。

但是,有了失误就要认真吸取教训。我要在碰头会上讲这件事,要大家都吸取教训。

首先,是联系这几天的实践,检查有没有偏差,进一步设想还可能出现什么新的情况和问题,拟出对策,这样,继续战斗就更有把握。

我说:

我就召集新闻办公室的同志开会,按照总理的指示,进行检查和讨论。

总理说:

你们开会,再增加一个内容。新中国成立以来,我们一直反对制造“两个中国”的阴谋活动,这是必要的。

现在看来,对这个问题缺少具体分析。你们先研究一下,区分几种情况,分别提出处理办法,写出来送给我。

总理还关照我,在我们的记者中,找一位便于同王家松接触的同志,向他作些解释,告诉他,今后如愿参加我们的新闻发布会,我们欢迎,有什么困难,我们可以酌情帮助。

但要注意,同他接触,一定要掌握好分寸,不能过头,要顾及他的处境,不要使他为难,更不能让他丢掉饭碗。

(二)

1954年,日内瓦会议讨论朝鲜问题和印度支那问题,中、苏、美、英、法都派代表团参加,引起广泛注意。

在“新闻之家”登记的记者近千名,这在当时是破纪录的。周总理规定,除新闻发布会外,外国记者同中国代表团接触,一律通过新闻办公室。

中国代表团在驻地商谈工作。左起:章文晋、王稼祥、周恩来、师哲、王炳南、张闻天、雷英夫、李克农

总理对接待外国记者的工作,作了五条原则指示:

(1)来者不拒,区别对待;

(2)谨慎而不拘谨,保密而不神秘,主动而不盲动;

(3)记者提问,不要滥用“无可奉告”,凡是已经决定的,已经公布的,经过授权的事,都可以讲,但要言简意赅,一时回答不了的,记下来,研究后再回答;

(4)对于挑衅,据理反驳,但不要疾言厉色;

(5)接待中,要有答有问,有意识地了解情况,有选择有重点地结交朋友。

新闻办公室设在宝瑞华旅馆,来访的外国记者很多,有时,我们应接不暇,他们着重询问中国各方面的情况。

中国政府代表在日内瓦会议上。

总理对此早有预见,事先就让有关部门编写了介绍中国情况的材料。此外,还带去了国内出版的外文书刊。有了这些材料作依据,对外国记者提出的问题,基本上都能回答。总理还指定人进行了检查,认为没出差错。

总理听了汇报后说:

没出差错,只能算勉强及格。你们接待外国记者的方式还太呆板,还只是“守株待兔”式,效果还不很大。

可以为友好的记者举行小型宴会,为一般的记者举行大型冷餐招待会,请他们吸中国烟、喝中国酒、吃中国菜,边吃边谈,让人感到无拘无束,轻松活泼。

这不是吃吃喝喝,是为了便于你们宣传“自己”,了解对方,结交朋友。这三者结合起来,才能更好地执行我们的外交政策。

不久,越来越多的西方记者询问中国的外贸情况,我们原先准备的材料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

总理说:

让雷任民(外贸部副部长)当代表团的顾问,就是为了这一点。

总理要新闻办公室为外国记者举行一次中国外贸问题座谈会,由雷任民主讲并答问。

这些方式,是其他国家的代表团所未采用的,外国记者反映很好。

有的记者说:

中国人熟悉西方记者的心理,事先准备周密,易于使人了解中国。

还有的说:

雷任民的介绍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中国并不拒绝外资,任何国家都没有同中国贸易的优先权。

有记者认为:

从周恩来和他的助手身上,可以看出中国人的自信、乐观和组织能力,他们具有没有大国架子的大国风度。

有的说:

严肃和热情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可是在周恩来和他的助手们身上,这两种性格融洽地结合在一起,这真是奇迹。

总理及时了解到这些反映,但他更注意对我敌视的反映。

美国有个记者说:

在日内瓦,看不到共产党领导下的几亿中国人民的悲哀和愁苦,更看不到他们对共产党专政的憎恶和仇恨。

总理了解到这种反映后,让我们为外国记者举行电影招待会,放映国庆节的纪录片。

他特别交代:

要选好放映日期,不要在开会的日子,也不要在周末,把请柬分成两种,一种指名邀请,一种不写名,就放在“新闻之家”,准备让台湾、南越、南朝鲜以及不便邀请的美国记者自取。

放映时,根据中文解说词,用英文通过扩音器做简单说明。

按照总理的指示,我们放映了《1952年国庆节》。能容纳350人的电影院座无虚席,还有人站着看。

放映过程中,不时响起掌声。放完后,掌声雷动,观众纷纷向我们握手祝贺。普遍反映,印象深刻。

有的认为:

不能再用1949年以前的眼光看中国了。

有的说:

美国不少记者也来看,不知他们做何感想?

瑞士的一位记者在报道中写到:

“当全副武装的中国军队和手捧鲜花的姑娘们,迈着矫健的步伐,跨过日内瓦的银幕时,西方和东方的无冕之王们,都情不自禁地一起发出轻轻的赞叹声。”

苏联代表团的新闻联络官说:

这是个创举,表示要向我们学习。

听我们汇报了这些反映后,总理问:

有没有批评意见?

我说:

间接地听到美国一个记者说,这部影片说明,中国在搞军国主义。

总理说:

即使是个别人这样说,也值得注意,再给他们演一部《梁祝哀史》。

《梁祝哀史》是根据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编拍的彩色戏曲片。当时,刚刚拍出,我还没有看过。

为了便于向外国记者介绍,我们在旅馆里先行试映,旅馆的一些瑞士职工闻讯也来看,但放映不久,他们就一个个地走掉了,显然是看不懂。

我要是不看字幕,也听不懂唱词。我想,让外国人看这部电影,真是“对牛弹琴”。但是,还得尽力而为,便请懂越剧的同志将剧情介绍和主要唱段,写成一本十五六页的说明书,准备译成外文,发给外国记者。

我先把剧名译成英文,叫作《梁与祝的悲剧》。

我向总理汇报试映的情况以及所做的准备,不料,他批评我是在搞“党八股”。说:

十几页的说明书,谁看?我要是记者,我就不看。

总理接着说:

只要你在请柬上写一句话,“请你欣赏一部彩色歌剧电影——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放映前,用英语作三分钟的说明,概括地介绍一下剧情,用词要有点诗意,带点悲剧气氛,把观众的思路引入电影,不再做其他解释。

你就这样试试,我保证不会失败。不信,可以打赌。如果失败了,送你一瓶茅台酒,我出钱。

我说:

说明词写好后,请总理审定。

总理说:

那是你的事,我不越俎代庖。

我们照总理说的去办,为了停车方便,租用了旅馆的大餐厅,放映前10分钟,250个位子坐得满满的,王家松也来了,后到的无处可站。

放映过程中,和上次不同,全场肃静。我举目四顾,都在聚精会神地观看。演到“哭坟”“化蝶”,我听到啜泣声。

放映结束,电灯复明,观众还如醉如痴地坐着,沉默了大约1分钟,才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久久不肯离去,纷纷发表观感。

大家普遍认为:

太美了,比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更感人。

有的说:

简直忘了是看电影,仿佛置身于画图之中。

还有的说:

想不到色彩这么绚丽。

与我国友好的记者为电影的成功感到骄傲。一位印度记者说:

中国在朝鲜战争和土地革命中拍出这样的片子,说明中国的稳定,这一点比电影本身更有意义。

之后,这部电影又在更大的范围放映了几次,许多社会名流称赞色彩、音乐的美,说这是“东方式的细腻的演出”。

一位美国教授不请自来,看后要求购买拷贝。他说:

应当把这部电影拿到美国去,让好莱坞那些只会拍大腿片的人看看。

周总理与代表团成员王炳南(右)拜访美国著名的喜剧大师卓别林及夫人。

与此同时,总理还让负责交际工作的王倬如拿到卓别林家里放映,这位电影大师也称赞不已。

“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多么贴切,多么吸引人,这简单的几个字,蕴含着多么丰富的知识和高超的智慧啊。

我向总理汇报演出获得巨大成功时,谈了自己的感受。我说:

这使我进一步懂得对外宣传的重要。

总理说:

问题在于宣传什么,怎么宣传。

——他还告诉服务员,给我一瓶茅台酒,记他的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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