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斯咏,曾与向警予、蔡畅并肩,唤作“周南三杰”。又因才名斐然,被誉“江南第一才女”。
长沙旧人记得她:高挑身形,风姿绰约,才思泉涌。
关于她的史料寥寥,几近失传。
毛泽东曾致信于她,见于《毛泽东早期文稿》。除此之外,再难觅只字片语。
直到某年,一部电视剧将她短暂唤醒。
她终生未嫁,三十五岁病逝于长沙。她曾才华横溢,也曾热血涌动,最终却归于平淡。
或许,她不愿被记住;也或许,世人从未真正看懂她。
才女遇英雄陶斯咏,这个名字,曾沉静多年,无人问津。
若非《恰同学少年》一剧将她的故事略作剪裁、添作润色,再度呈现于荧幕之前,恐怕世人早已忘却,这个才华横溢的少女,曾与英雄少年有过一段温柔缄默的交汇。
剧中所塑的陶斯咏,是个略带浪漫气息的理想女性。

——那一年,1918,长沙。橘子洲头,碧波万顷。
毛泽东与一群青年意气风发,草创“新民学会”,起草纲领。
他执笔写下“三不谈”:不谈生活琐事、不谈个人私事、不谈男女情长。
众人皆鼓掌称是,惟一人眉心轻蹙,神色微黯。她便是陶斯咏。
长沙城的春光来得早,书肆中也总是热闹。
那日,她照例走进那家熟识的老书铺,唤老板,问有无杨昌济新出的《达化斋读书录》。
她是杨先生的崇拜者,每出新作,她总要第一时间购得一册。
“小姐来得巧,”老板笑道,“只剩最后一本。”
她颔首稍候。
半晌未见人影,却听得书架后传来低低争执声。
她轻步过去,隔着书架望见——一个青年,坐在地上,正神情专注地翻着那本书,丝毫不理会老板的催促。

“不是要你买,是别人要。”老板苦笑,“你再拿一本给别人呗。”
“没有了,”老板叹,“你手上的,就是最后一本。”
陶斯咏听着,不禁驻足。
她看清那青年衣衫旧,神情却沉稳。
老板见她靠近,连忙将书夺下,交到她手中,嘴里嘀咕:“自己不买,还霸着书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正要付款,那青年忽然起身,语带不甘:“这书我先看中的!我要买!”
“一块二。”老板随口报价。
青年翻遍衣袋,仅有几枚铜板,远远不够。
他低头沉默半晌,终是默默将铜板收起,转身离开。
陶斯咏结账出门,未曾走远,便在街角遇见了那青年。
他站在烧饼摊前,刚买了一个烧饼,一个小女孩衣衫褴褛,伸手讨食。
他愣了一下,随即将烧饼掰作两半,一半递给女孩,另一半自己三口两口咽下。
她站在不远处,看得出神。
那一瞬,她才真正看清他的面貌——眉如剑,目若星,有股少年人少见的清明和刚烈。
她上前,将那本书递过去:“喏,送你。”
青年抬头一见是她,神情微僵:“我不要。”语气未免生硬。
她不恼,只是笑:“你先看到的,理当归你。”言罢,不容多说,径自将书塞入他手,转身离去。
他望着她背影,忽然开口:“那便算我借你的。”

她原以为,那日在书店匆匆一面,不过是命运随手翻过的一页纸。却不曾想,这纸页之后,还有章节,还有伏笔。
新学期甫一开始,周南女子师范的讲堂便传来一则消息——新任课教师中,竟有一位久仰其名的先生——杨昌济。
陶斯咏闻讯之后,心中惊喜交加,几近雀跃。
她自小读其文章,推崇其学问,早已视之为精神上的引路人,如今竟能得其亲授,实在是意料之外的幸运。
第一堂课,学生们整整齐齐落座。杨昌济先生只说今日要与诸生共读两篇文章,皆为湖南一师新近招生考试中的上乘之作。
其一,便是考中第一的毛泽东所作。
陶斯咏一听“毛泽东”三字,指间微紧,目光不自觉落向讲台。
她虽从未与此人谋面,却早有所闻——便是那位在长沙诸多青年中锋芒毕露、文章惊世的少年,也是她的对手。
那一年,她不甘湖南一师“只招男生”的荒谬规矩,心高气傲之下,索性化名“向胜男”,命仆人应考,原想出人意料,夺得魁首,再揭身份,戏弄那群迂腐先生一番。
怎奈事与愿违,她的文章只得了第四。
头名之下,赫然署着“毛泽东”三字。

她不服,却也无奈。
今日再读其文,却不得不低头。洋洋洒洒,纵横捭阖,既有理之严谨,又兼气之磅礴,句句如铁,行行生风。
读罢,她知道,自己的文字,尚不及此。
心中那一点不甘,便悄悄转了方向,化作隐约的倾慕。
她想结识此人,却苦于无由。
谁知,几日后的一场大雨,竟将他们重新牵引至同一屋檐下。
那日午后,她仍是照例前往书店查阅新书。
未曾想,一进门,便见那位曾因书结缘的青年,身着白色制服,正翻阅书架。他眼角含笑,似也认出了她。

“谢谢你上次借我书。”他主动开口,语气自然,“我叫毛润之。”
两人寒暄几句,正欲告辞,门外忽降骤雨。
雨声如瀑,铺天盖地,令人措手不及。两人无奈,只得并肩立于屋檐之下,听雨如鼓,话亦随之缓缓展开。
他们谈诗,谈李煜,谈苏轼,也谈杜甫。
她默默听着,忽然便觉得这雨似乎落得极好,落得恰逢其时。她看着他的神色,忽地心中一跳。
她没有问他是否就是那位头名作者。
但回家之后,她的脑海里,便已有了两个清晰的身影。
一个,是在文章之中纵横捭阖、振笔疾书的奇男子;一个,是在雨檐之下挥斥方遒、谈笑自若的白衣少年。
有些人注定奔赴山河一日天色尚好,光线明亮,风也温柔。
她偶然路过校内的布告栏,被一则字迹潦草却笔势昂扬的手写招贴吸引了目光。
其文不长,不过寥寥数语,说是愿结志士仁人,聚谈时局,以文会友,以天下为己任。
末了署名四字:“二十八画生”。
她站在栏前久久未语,一个名字不请自来——毛泽东。

那篇登上讲堂、使她甘拜下风的文章的作者,那位在书店惜书如命的少年,那一身白衣、一语不苟的青年,似乎皆与这“二十八画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虽无确证,她却宁愿相信,这世上不会有太多才情与气魄兼而有之之人。
她思索片刻,便提笔写了一封短笺,只约一见之时,一见之地。
几日后,一场真正的相识悄然展开。
那天黄昏,她如约而至。他也来了,仍是一身素白制服。
他站在书肆门口,笑意浅浅,一如书页间的少年。
他自我介绍:“毛泽东。”果然如此,“毛润之”与“毛泽东”本就是一人。
她听了这三个字,心中一颤,虽早有预感,此刻听来,却仍觉得意外之极。

自此,长沙这座不甚辽阔的城,似乎忽然多了许多相遇的理由与时机。
毛润之身边,有一批才志兼修的青年。
他们聚于书肆,集于茶馆,议论时局,笔谈天下。
他们谈民智未开,谈列强虎视,谈国家如何自立,民族如何自强。
陶斯咏几乎场场不落。她不善高谈阔论,但善于倾听、记录、整理。
她的笔,总是静静地在纸上游走,把那些激昂言语一字不差地写下来。
她也常常望着毛润之,望着他眉头微皱时的沉思,望着他慷慨陈词时的清亮眼神。
她见识了他的博学,也见识了他的果敢。
她知道,这样的人,不可轻易喜欢;可偏偏,她心中的那一份情意,早已悄然安放,哪里还能收得回来?
她未曾开口言爱,他也从不涉情私。
他心里装的是国是天下,不是儿女情长。

那日他宣布新民学会纲领,三条明言:不谈琐事,不涉私情,不陷情爱。话音落下,众人鼓掌,她却低下了头。
她的心,自那日起,静静沉下。
她依旧记录文稿、传递消息、整理讲义,如往常一般出入其间。只是从那日之后,她不再多言,不再抬眼凝望。
他若以朋友相待,她亦以朋友自处。
岁月如水流转。
他们并肩走过最燃的青春,共同投身最热的事业。
但终究,缘分止步于友情。

后来,她离开了那片青年云集的书桌,走入讲台,走进教室,把她的才情与热望投向另一个同样重要的战场——教育。
三十六岁,她病逝于长沙,消息悄无声息。
这段故事,来自于《恰同学少年》的稍加润饰。
人物有虚构,情感亦非全实,但其骨子里的那份真诚,那份少年人不问归期的赤心,是无法演的,也是最动人的。
有人说剧中陶斯咏的爱情是一场未竟之梦,但或许那不是梦,是她亲手种下的一株桂树。
她不曾摘花,但她闻过香。
她的感情,不曾结果,却自有其分量。
不缠不缚,不扰不喧,有深情,却不妨大义,有遗憾,却不失分寸。
她能爱一人如山海,亦能以礼送别,转身修己度生。
真实的“昙花一现”文艺作品之妙,便是可于真实之外另辟蹊径,编织出一段段似真非真的际遇。
然而真实从不需修饰,它沉默朴素,不热烈也不迎合。它躲藏在旧报纸的缝隙间,在泛黄的纸张背后,在发黄的墨迹里,静静地,不喧哗。
那些被时间遗落的篇章,也许才是真正的陶斯咏。
或曰陶毅。
她的本名,确是陶毅;“斯咏”,不过是她行文用字的别号。

只是后人更习惯以“陶斯咏”称之,似乎这样更添几分文雅与柔韧。
可惜柔者不弱,她本是一个刚强到令人意外的女子。
1920年至1921年间,她曾在湖南《大公报》上,以“陶毅”“陶斯咏”“斯咏”三种署名,连载八篇文章,合计二万余字,文笔沉着,见识冷峻。
字字珠玑,篇篇有骨,直陈时弊,不避锋芒。此非泛泛女流之所能为。
她就读的湖南周南女子中学,在当时便已是全国新式女子教育的标杆之一,其校名“周南”取自《诗经》,意在继承圣人之教化,培育天下之栋梁。
此校培养出的女子,都不是沉默寡言之人。
她们言语犀利,心思清明,既知礼数,又敢破旧俗。
而陶毅,正是这所学校最出挑的几位学生之一。
世人所称“周南三杰”,即指蔡畅、向警予与陶毅三人。

她们并非一朝成名,而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论辩、写作、奔走之中,逐步站到了那个时代的前列。
她们是真正将笔墨用作利器,将思想化作行动的时代先锋。
1915年,陶毅自周南毕业,与向警予仍保持书信往来。
信中情谊深厚,常以“毅姐”相称。其间有一信,向警予勉励陶毅赴京深造,言辞恳切。
而陶毅确实不负所托。她不仅在言语上为女子争声,在行动中也从不退让。
1921年“周南风潮”爆发,由校长回归旧式教育思路引发退学风波,数十名女生离校抗议。
而彼时担任学校教育主任的陶毅,亦毅然辞职,声称北上求学。
此举一出,校方一度震动,校长更为她筹措路费、公开支持,局面方得缓和。
风波终究未平。
为此事,陶毅在《大公报》发表署名文章,痛陈现实之困,既不全然支持学生激进行动,亦不偏袒旧制之可憎。

她言辞中肯,却态度坚定,批评青年若浮气日盛,不察全局,情感用事,反为改革之阻力。
此等见识,于彼时女学生中,可谓凤毛麟角。
她笔下无虚辞,文中无谄媚。
她深知改革之艰难,亦深知激情易燃而难控。
她劝青年慎行,非因怯懦,而是因洞察得深,心念得远。
才女之名,非空穴来风。
她的文章既有思想,又有格局。
此外,她曾任新民学会评议员,与毛泽东等人共议会务。
她协助毛泽东创办文化书社,参与筹办讲演、编辑刊物,是长沙文化阵地的重要一员。
她提出的意见,常被采纳;她主持的事务,井然有序。毛泽东亦对其才识敬佩有加。

可就在她锋芒初露之时,1923年之后,关于她的所有公开记录突然中断。
此后,她仿佛自人间蒸发。直至数年后,有人传言她因病误服药物,在长沙病逝,年仅三十五岁。
人们说她“昙花一现”,其实并不公允。
昙花虽一现,亦有花开之时照彻夜空;陶毅虽短暂,却在她所能掌控的时间内,燃烧了全部热望,尽施所有才情。
她走得早,却不算短;她没能圆满,却无愧此生。
她的文章还在,名字仍在,故事也还在。
倘若今日我们仍愿提笔书写她的过往,那便说明,她从未真正消失。
参考资料:社会变革中的女性声音--陶毅与近代中国的妇女解放运动
朱佳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