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妙的伏击
1937年8月底,八路军誓师出征,开赴华北抗日前线。林彪和父亲率领由红一军团、红十五军团等部改编而成的115师,行进在最前面。蒋介石的委任状上,林彪是师长,父亲是副师长。两个多月后,八路军恢复政治委员制度,父亲又被中央军委任命为师政委。
那个时期,国民党军一溃千里,整个华北战场一片失败景象。日军轻取平津,气焰更为嚣张,以30万兵力,由北向南,沿交通要道长驱直入,妄图"速战速决",三个月内灭亡中国。在南京,在上海,在武汉,在西安,"恐日病"和"亡国论"尘嚣日上。人们都盼着,中国的军队能够打一个胜仗,哪怕是一个小小的胜仗也好啊!
日本人太狂妄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当大批的国民党军丢盔弃甲南逃时,却有一支部队迎着他们上来了,而且这支部队是参加过两万五千里长征的红军精英。
林彪带343旅先走了一步。父亲带师司令部和344旅经过五台,穿过龙泉关,插往平型关东南面的上寨镇,与林彪会合。父亲对林彪说:"部队全带上来了,前边的情况怎么样?"
林彪说:"敌人的大队人马正向平型关方向运动,这里的地形不错,可以打一仗。"
林彪摊开地图,同几位参谋一起,把平型关周围的地形和初步的作战设想介绍了一下,然后问父亲有什么看法。
父亲说:"可以在这里打一仗,居高临下伏击敌人,这是很便宜的事。"父亲又说,这是我们八路军第一次同日本人交手,全国人民都看着我们,这个仗必须打好,打出八路军的威风来,振奋一下全国人民的抗日情绪!
在平型关打一仗的计划,就这么定下来了。当时这样的情况前线指挥员有权决定,不必要事先请示,事后报告一下就可以了。
在这之前,八路军还没和日本鬼子打过照面,连日本人长什么样都说不清楚。从前方各个渠道传来的消息,几乎都是"日本人不可战胜"。在这种险恶的背景下,率领仓促上阵的115师主动打一仗,是需要极大勇气的。
林彪和我的父亲就有这种勇气,历史选择了他们。那年林彪31岁,父亲38岁。这对老搭档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9月25日早晨7时整,平型关战斗打响,至中午,战斗结束。此役全歼进入伏击圈的日军第5师团第21旅团1000余人,毁汽车100余辆,缴获大批武器辎重。平型关前的这条寂寞了千年的十里长沟,洒满了侵略者罪恶的血。当然,代价也是巨大的,115师为此牺牲了200多人,不少是打扫战场时被敌人的冷枪打中牺牲的,这些烈士大多是参加过长征的老兵,令人痛心。
关于平型关大捷,有很多的记述,我没必要在这里重复战斗的过程了。当年担任343旅参谋长的孙毅中将,人称孙胡子,他一直跟在林彪和父亲身边。父亲去世后,他写过一段话,算是一个"花絮"吧。孙胡子写道﹣-
在战斗最紧张激烈的时候,我看见聂荣臻拄着个棍子,带着3个通讯员,翻山越岭到杨得志那个团坐镇指挥去了,一直到战斗结束才回来。战斗即将结束时,我带着胜利的喜悦,立即起草了给毛主席的报捷电报。
当天晚上,我同林彪、聂荣臻睡在一条土炕上,因为胜利,我高兴得睡不着觉,就同聂荣臻聊了起来。我说:"政委,你今天够累的吧?"聂荣臻爽朗地回答:"打了胜仗就不觉得累了。战斗胜利,情绪高涨,累也消失了。"聂荣臻的一席话,说得我更来精神了,我们干脆不睡了,披起衣服,一直聊到天明。
当初,父亲他们也许并没意识到,这一仗会有那么大的影响力。首战平型关,威名天下扬,连续几天,贺电像雪片一样飞来,父亲他们乐了。
平型关大捷,替全国人民出了一口恶气,它是八路军出师华北前线打的第一个大胜仗,也是中国抗战开始以来的第一个大胜仗。某种程度上说,这一仗的政治意义更大,它使八路军名扬天下,使全国人民看到了民族的希望。
说不尽的平型关,抗战胜利60多年了,只要一提抗战,人们差不多总要说到平型关大捷。它是一座丰碑,是中华民族在强敌面前誓不低头的一种象征。
打完平型关,父亲和林彪就分手了,林彪带115师主力南下,父亲带少数人留下创建晋察冀根据地,担任军区司令员兼政委。他们再度携手合作,已是12年后的平津战役中。
平型关之战,算是一次绝妙的伏击。在晋察冀,父亲指挥部队打了大大小小无数的仗之后,他又迎来了雁宿崖、黄土岭伏击战,这回是不是也很绝妙呢?
1939年10月底,父亲忙着筹备晋察冀军区成立两周年纪念庆祝活动。30日晚上,已经很晚了,来军区开会的一分区司令员杨成武敲开了父亲的门,报告说,坐镇张家口的日军独立混成第2旅团的旅团长阿部规秀,派出三路人马向一分区扫荡,其中东路全是鬼子,由过村宪吉大佐率领,约600多人,近日就将出动。
杨成武说:"司令员,让我们打个伏击战吧。"
父亲思考一阵,问:"情报可靠吗?"
杨成武把情报来源说了,父亲认为可靠。杨成武又谈了他想在雁宿崖设伏的打算。父亲眼睛一亮:"打!重点打东路的鬼子兵。用胜利来庆祝军区成立两周年。"
父亲经过认真思索后,郑重地对杨成武说:"成武,会议你不要参加了,立即赶回去组织指挥这个战斗。一定要抓住战机,全歼一路敌人!"
父亲信任地望着杨成武。杨成武心头顿时一热。父亲非常信任他手下的这员爱将,那年湘江血战,杨成武身负重伤,父亲特意交待师长陈光,一定要抬着杨成武走,不要寄养在老乡家里。就是这个决定,才使杨成武后来一次次屡建奇功,成为一代名将,长征中的飞夺泸定桥,夺取天险腊子口,都是他参与指挥的。在陕北吴起镇,杨成武和团长黄开湘都患了重伤寒,不久黄团长去世,杨成武的病也加重了,父亲带着医生来到他的床前,紧紧握着他的手说:"成武,你的病会好的,我们还要一起去打击日本侵略军呢!"杨成武流泪了。后来他终于战胜病魔,到抗日的战场上,屡立新功。
杨成武满怀信心地冲父亲敬个,骑马远去了,途中顺便看了地形。两天后,他把作战方案报给父亲,父亲批准以约6000人对600人的绝对优势兵力,力求全歼这股清一色的鬼子兵。父亲对杨成武说:"我不离开电话机,有情况你随时报告。"
11月3日晨,过村宪吉大佐率领的600多鬼子,被引诱进了雁宿崖伏击圈,战斗轰然打响。由于日本兵基本上是宁死不屈,所以战况惨烈,持续了大半天。父亲闻知敌人仅剩两个阵地在顽抗,觉得胜利在望,遂命令杨成武迅速发起全面攻击。至傍晚5时,战斗结束,只有10余名敌人趁着夜色溜走,600多鬼子陈尸雁宿崖下。打扫战场时,战士们捡到一件衣襟里绣有"过村宪吉"四个字的日军呢大衣,不知哪具尸体是他的,因而也无法确定他是死是活。
这已经是一个重大胜利了,但这仅仅是个开始。
父亲在电话机旁守了一昼夜,战斗一结束,他命令参战部队立即撤离战场,隐蔽于适当位置,准备再战。根据他的经验,敌人一旦吃亏,肯定要报复,败得越惨,报复得愈凶。
战机稍纵即逝,如果父亲他们犹豫一下,如果他们保守一点,那么,在获得一次重大胜利之后,一般情况下应该是完全脱离战场,避开敌人的锋芒,防止敌人报复。果如此,就不会有后来的黄土岭之战了。
但是,父亲意犹未尽。他决定前方由杨成武统一指挥,再打一仗。
然而父亲和杨成武都没想到,这回他们钓到了一条"大鱼"-﹣有名的阿部规秀中将。
独立混成第2旅团是日军的精锐部队,52岁的旅团长阿部规秀,在日本军界被捧为精通"山地战"的"名将之花",他善于运用"新战术",头脑灵活,指挥果断,但他骄纵成性,暴戾自负。日军的旅团长一般由少将出任,他却是中将军衔,足见日军高层对他的看重。雁宿崖下的一场惨,让他大失颜面,他恼怒之下,亲率1500多名清一色的日军,分乘90多辆卡车从张家口赶来报复。
阿部离家的时间是11月4日清晨,出发之前,他还给孩子留下一封信﹣-
……爸爸从今天起去南方战斗!回来的日子是十一月十三、四日,虽然不是什么大战斗,但也将是一场相当的战斗。八时三十分乘汽车向涞源城出发了!我们打仗的时候是最悠闲而且最有趣的,支那已经逐渐衰弱下去了,再使一把劲就会投降……圣战还要继续,我们必须战斗。那么再见。
阿部没有想到,他再也回不来了!这封轻描淡写的家信,竟然成了他的遗书,后来发表在日本的《朝日新闻》上。
父亲在唐县和家庄的司令部里运筹谋划,调兵遣将,杨成武在第一线周密布置,引敌入瓮。父亲最后在电话里加重语气说:"你们应以小部兵力在白石口一带迎击敌人,把敌军引向银坊,让他们扑空,然后隐蔽起来,让敌人寻找你们决战。你们在银坊北面示以疑兵,诱敌东进,等他们进入黄土岭地区后,你们再利用有利地形集中兵力歼灭他。"
黄土岭在古长城下,是太行山北部群山中的一个峡谷,是个普普通通的地方。但是,历史也给了它一个名扬天下、载入史册的机会,就如同两年多以前的平型关。
11月7日,日军全部钻入伏击圈,战斗打响后,他们拼死突围,几欲得手。父亲要求杨成武调整战斗部署,缩小包围圈,无论哪个方向,都不能让敌人冲出去。这时候,我们的炮兵发挥了作用。著名作家魏巍,当时是1团1营的教育干事,亲眼目睹了炮击场面。他写道﹣-
大家正在为我们的迫击炮手叫好,看见上庄子附近的一座独立家屋走出几个人来,在那里指指划划,很像是一群指挥官的样子。一个同志说:"我们的迫击炮,要是能朝那里楔它几炮才好呢!"说话之间,有几发炮弹就接二连三地在那里爆炸了。浓烟过后,倒下了好几具尸体,其余的都跑到房子里去了。
另一位亲眼看到这个场面的是独立家屋的女主人梁金花。她后来对人们介绍说﹣-
洋鬼子们把我们18个人关在东边那座小屋里。嘿,咱们八路军长着"千里眼",早就瞅准了他们。"呜﹣﹣呜﹣-"接连打来了炮弹,第四颗炮弹就把老洋鬼子打倒了。当场打死他们12个人,还有两头毛驴,一条洋狗。我们18个老百姓连一根汗毛也没伤着。八路军真是神炮手啊!
由于黄土岭地形开阔,地形条件远不如平型关,再加上日军极为顽强,宁死不屈,而且空投了指挥官,还有日机前来助战,战斗持续了一天﹣夜后,虽毙敌900多,但残余的敌人仍在拼死固守待援。父亲考虑到多路敌人将至,不必恋战,遂下令部队撤出战斗。
当时,父亲并不知道阿部已经命丧黄土岭,他是不久从敌人的广播中得知的。击毙日军中将级指挥官,这在中国人民的抗战史上,是第一次。日军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多田骏大将写了"名将之花凋谢在太行山上"的悼词。《朝日新闻》连续三天的通栏标题都是:"名将之花凋谢在太行山上",宣称:"自皇军成立以来,中将级将官的牺牲,是没有这样例子的。"阿部的骨灰送到东京时,"帝都下半旗志哀。"
平型关与黄土岭,是中国抗日战争史这座丰碑上的两朵绚丽的花朵,是中国人民永远的骄傲。
惊心动魄的反"扫荡"
"扫荡"与反"扫荡",是根据地军民同日本侵略者斗争的主要形式。
国民党对付红军时,叫"围剿",日本侵略军对付八路军,叫"扫荡",意思都差不多。对于反扫荡,父亲有他自己独特的心得。他曾说:"我们抓住敌人不能持久这个弱点,每逢它进行大规模扫荡,我们就同它周旋,顶多几个月嘛,无非是搞一次大旅行。"
他深有感触地说:"敌人的扫荡是有重点的,重点就是寻找我们的党政军首脑机关和主力部队,特别是军区司令部指挥机关。既然敌人有它扫荡的重点,我们的反扫荡也有防御的重点,我们的首脑机关要尽量精干灵活,要学会能走,'走'就是防御。不能设一个什么阵地,在那里固守。有人觉得游击战争不存在防御问题。不是的!游击战争的防御就是走。走,是一个很有艺术性的问题。在敌人的重重包围中,你要能安全地走出去,并不是容易的事。要寻找敌人的空隙,要善于在敌人的包围圈里穿来穿去,要看准了才走。"
父亲回忆说:"每次反扫荡,边区党、政、民机关团体都是随我们一起走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带着那么多的人,不便于同敌人打,一打就要遭受重大的伤亡。"
反扫荡和一般的打仗不同,还要考虑到千千万万根据地百姓的生命和财产,所以每一次带领边区军民反扫荡,都会让父亲掉几斤肉,会耗费他大量的心血。
1940年9月,德、意、日三国军事同盟宣布成立,成为三个邪恶的轴心国。1941年6月,苏德战争爆发。这时,日本帝国主义为发动太平洋战争,急欲肃清华北,以便有一个稳定的后方,为其提供战略支持。"日本军阀三杰"之一的冈村宁次接替了屡遭败绩的多田骏,成为华北方面军新的司令官。冈村上任伊始,就组织5个师团,用"铁脚闪击"战术,在中条山地区把国民党25万正规军打得落花流水,令蒋介石大失颜面。
冈村的下一个目标,便是晋察冀的北岳区。1941年夏秋季节,他调集5个师团、6个旅团,另有部分伪军,共7万多人,采用"铁壁合围"的战术,配以对根据地实行"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试图"一举歼灭五台山的共产军"。
这是一次空前规模的扫荡,边区民面临着空前的灾难,父亲面临着空前的压力。
冈村宁次孤注一掷,使出了"杀手锏":以重兵将晋察冀根据地的中心区域,以阜平为中心,从四面八方铁桶般团团围住,利用伪军、汉奸和密探将"聂总部"可能突围的每一条大道和小路都查明、堵死,然后步步为营,分进合击,逐渐缩小包围圈,企图将父亲和他指挥下的晋察冀军区指挥机构一网打尽,这一行动便是这次"铁壁合围"战的核心。
冈村宁次步步紧逼,父亲沉着应对。他们的较量正式开始了。
敌人的扫荡开始后,父亲决定军区领导机关暂时不动,一方面是指挥全局的需要,一方面也是为了吸引敌人,好让我们的主力跳到外线去打击敌人,他只留一个团保护军区机关。
8月下旬,敌人的攻击目标已经指向中心区。冈村宁次玩了不少把戏,比如,伪装撤退、空投假命令等等,故意在阜平以南开了个口子,等着父亲去钻。
各路情报送到父亲那里,父亲一眼看穿了敌人的把戏,自然不会去钻口袋。搞铁壁合围,却又留个口子,那是糊弄小孩子的。父亲带着军区机关起程转移,到达阜平西北的马驹石村,然而刚到一会,就遭到4架敌机轰炸,多人伤亡。
有一架敌机朝父亲待的屋子俯冲下来,司令部侦察科长罗文坊赶紧扶着父亲跑到屋外的小树林里,卧倒在一个土坎边。炸弹就在他们身前身后爆炸,炸起的瓦片、泥土落了父亲一身。
敌机飞走了,人们都问怎么办,往哪个方向走。父亲说:"现在不能走,摸不清敌情,乱走更危险。我们先在这附近隐蔽起来。"
3天之后,父亲于夜间率众南渡沙河,然而刚刚过河,却意外地遇上晋察冀分局和北岳区区机关的队伍,原来敌人在沙河南设下了层层包围圈。父亲马上决定,两拨人马一同再折回沙河以北。爬上岸往回走,到达雷堡村时,又碰到刚转移至这里的边区政府机关。
事情一下子变得复杂了。
雷堡在阜平以北30里,是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山村。各路人马把个小村子挤得满满的,可能有史以来,雷堡村就没见过这么多人。电台架起来了,父亲要向八路军总部和延安报告情况。
不一会的工夫,4架敌机飞抵雷堡上空,俯冲投弹,又造成了伤亡。这说明,敌人已经发现了他们。
敌机飞走了,侦察员们纷纷跑来报告,敌人重兵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西面的敌人,离雷堡不足20里了。父亲站在一个高处,望着面前乱成一团的队伍,沉思不语。
如果光是军区机关突围,就已经不容易,现在又加上边区政府、晋察冀分局、北岳区党委、分局党校、抗大二分校、北岳区党校的男女老少,有多少人?近万人!这么一支庞大的突围队伍,而且都是后方机关人员,带的东西多,又不能打仗,行动又迟缓,怎么才能从敌人眼皮子底下钻过去?稍有不慎,一旦受到敌人合击,只有一个团的部队保护,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简直太可怕了….
这可怎么办呢?
这是个极其危急的时刻,近万人的目光都盯着父亲,人们都期盼着父亲能把他们带到安全的地方去。
父亲冷静地思索着对策,他知道,越是这个时刻,越需要冷静、沉着,临危不乱。临危不乱是他一贯的风格,当年在苏区,在长征路上,他和林彪就以临危不乱著称。试想,如果指挥员的脑子乱了,只要走错一步棋,那局面就难收拾了。
望着敌人远去的飞机,父亲想到了一个问题:"敌人的飞机为什么老跟着我们呢?连续两次挨炸,敌人对我们的行踪为什么捕捉得这样准,这样快?"他想,是不是内部有敌人的奸细?可是,就是有奸细,也不可能这么快把情报传递出去,肯定有别的原因……
父亲踱步沉思,突然,"嘀嘀嗒嗒"的电台呼叫声,引起他的注意,使他猛然醒悟。后来他回忆说﹣-
哎呀!恐怕问题就出在电台上。司令部的几部电台,始终同各分区保持着联系,特别是有一个台,是专门同延安联络的。敌人很可能熟悉了我们的呼号,知道这是军区首脑机关的电台,测定了我们电台的方位,准确地找到了我们的位置,然后它的飞机就来轰炸,部队就尾随我们进行合击。
父亲皱眉思索再三,决定先从电台上做文章。他下令电台准备停止对外联络,让通信员把侦察科长罗文坊叫来,把想法讲了,交待说:"我们就给他来一个将计就计,帮助冈村宁次坚定合击的决心。"
父亲命令罗文坊,带一个小分队、一部电台,到雷堡东边的台峪把电台架起来,仍然用军区的呼号,不断地和各处联系。
罗文坊说:"是不是给敌人保留一个空中目标,继续把他拖住?"
父亲说:"正是这样。这是个很艰巨的任务,你们一定要做到:既要使敌人向你们合击,又要叫它的合击扑空;既要使敌人跟着你们走,又不能叫它追上你们。"
罗文坊立即带着电台和小分队出发了。万幸的是,他们用电台迷惑敌人成功了。敌机开始轮番轰炸台峪,各路日军也被牵过去。
人夜之后,父亲瞅准时机,下令转移。近万人马在夜幕掩护下往西转移,离敌人最近的时候,只隔着一个山头。一夜走了40公里,中间经过阜平西北角的丁家庄。这个地方父亲来过,1937年9月他带着队伍去上寨与林彪会合时,就曾路过这里,不久就有了平型关大捷。而今再度经过这里,他带着一支上万人的队伍,虽然不是去打仗,是躲敌人,但比打仗还要难啊!
他们继续前插,一路上虽未与敌人接触,但险情不断。所幸的恰恰就是未与敌人交火,否则很难走掉。
父亲清清楚楚地记得,9月2日那天,他们到达了阜平西部一个叫常家渠的小山村。这个村子只有二三十户人家,七八十口人,村民们以为鬼子来了,都躲到更深的山里,直到中午时分,才陆续返回,看到突然涌进来这么多的人,他们依然吃惊不小。
父亲一路上是拄着枣木棍子行军的,到了常家渠,虽然很疲劳,他却不能休息。现在,情况仍然严重,他们并没有跳出两万日军的合击包围圈,集结在阜平至五台大道上的敌人主力,距常家渠仅10里路,日军派出的小股搜索部队,有时同我们的哨兵只隔一个山头。
父亲穿着缴获来的灰黄色的日本风衣,拄着枣木棍子,带人仔细察看这一带的地形,苍天保佑,这真是一个隐蔽的好地方。许多年以后,父亲依然清楚地记得那个地方的地形,他说:"它的南侧虽然紧邻着阜平到五台的大道,但村庄隐蔽在山沟里,四周山山相连,道路不熟悉的人很难进来。这条山沟,两面的大山很高,中间仅露着一线天空,敌人的飞机侦察和轰炸都很困难。"
他们就在常家渠隐蔽下来了。为了不再暴露目标,父亲命令道:"各部队各单位分别隐蔽在山沟两侧的巨石下、草丛里,一律不准烧火做饭,所有电台继续停止对外联络,外台不论如何呼叫,都不准回答。每一个人的行动,都要对这一万人负责!"
常家渠的乡亲们把能吃的全拿出来了,可是那么多的人,根本不够,只好把地里正在生长的玉米棒子都掰了来,把树上尚未成熟的核桃也打下来,大凡能入口的,一律弄回村子。父亲特地交待,各单位都要给乡亲们留下足够的粮票,以便反扫荡结束,由抗日政府归还粮食。
近万人的队伍在常家渠一带的山沟里隐藏着。日军虽然一直未出现,但敌人的飞机却时常飞临上空侦察,如果被它侦察到这里有那么多的人,势必引起敌酋的怀疑。大家想出了防侦察的法子,只要山头上的防空哨兵一吹哨子,所有的人都隐蔽不动,所以敌机失灵了。
那几日,压力最大的自然是父亲。虽然到现在为止,并没和鬼子照面,但敌情瞬息万变,一旦有事,这么多的人,根本走不脱。如果有事,就是大事,近万人里面,有六七千人并不是战斗员,而且又不是一般的群众,大都是各级党政群机关和党校的学员,遇上凶恶的鬼子,很多人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人宰杀,这太残酷了。打了10年的仗,父亲可以说身经百战,他想不起哪一次像这次这样紧张。没有硝烟的战斗,有时比激烈的战斗还要令人窒息。父亲总算是领略到了。
常家渠的气氛是异常压抑的。能的东西越来越少,人们又累又饿,不少人病倒了。
这样藏下去总归不行。军区的电台停止对外联络后,党中央、八路军总部和各分区的电台,无时无刻不在向他们呼叫。父亲后来回忆道﹣-
我知道,中央和总部关心着我们的处境,各分区也要及早联系上,常家渠不能久呆,需要迅速跳出包围圈。事后我才知道,那几天,因为延安电台呼叫不到我们,中央很焦急,总部也很着急。这么大规模的扫荡,搞不清我们的情况,很担心啊!延安还派了一个电台主任带着密码,出发来寻找我们,中央还发出电报,要总部和晋冀鲁豫方面支援我们。
在等待突围的日子里,父亲让秘书打开那个干电池收音机,听到设在北平的日伪电台发布消息说﹣-
聂荣臻总部的电台,已被英武的皇空军炸毁了……今天已是第3天听不到"聂总部"的电台出现了,聂荣臻已阵亡……
听到这里,人们气愤地痛骂日本人胡说八道。父亲轻蔑地哼了一声,关上收音机。
9月5日下午,侦察员报告,沟外大路上的敌人空出了一个口子。黄昏时分,父亲下达突围命令。不料,前面的人刚走出五六里,便发现由阜平来的敌人正顺着大道往西开进。父亲不想冒险,遂命令部队返回常家渠,继续隐蔽。
9月6日黄昏,父亲率队再度出发。眼看就要突围出去了,侦察员匆匆赶来,向父亲报告说,由阜平往西运动的敌人又不走了,都宿在大道上的安子岭、东西下关、大教场一线。那正是父亲预先选定的突围路线。父亲思考再三,还是决定返回常家渠。
9月7日夜,他们第三次离开常家渠。在这之前,父亲得到报告,通往龙泉关方向有一个小小的口子,敌人白天来,晚上就撤了。父亲决定就奔这个口子去,在敌人的合击圈尚未完全合拢之前,跳出去。
这回,他们终于成功了,不费一枪一弹,全部跳出了敌人设下的大包围圈。
父亲后来说:"这次遇险,我几天几夜没有合眼。"
父亲回想起敌人电台说他已阵亡,便抽空挥笔写下了《誓死驱逐日寇出边区》的署名文章,文章里说:"谓我已阵亡,窥其用意,似乎要借此以动摇我军士气,其实这是可笑而无力的……我们全边区的子弟兵,哪怕就是战到最后一兵一弹,誓死必将日本法西斯强盗驱逐出边区!"
这次反扫荡,历时两个多月,根据地的军民同敌人在外线进行大小战斗800多次,毙伤敌人5500多人。日军到处扑空,战线越拉越长,补给线时常遭到八路军破坏,天气也变冷了,只得狼狈撤回到大中城市和交通要道上。
10月20日,冈村宁次在北平会见记者时,不得不承认:"华北治安的恢复困难,要想很快消灭共匪是不容易的。"又说:"共匪像老鼠,皇军犹如狮子,狮子力量虽然大,但不能捕鼠,要找猫来才行,这猫即是民众。"
在反扫荡总结大会上,父亲针锋相对地说:"他所谓的'猫'即是汉奸组织,以华制华那一套。但我们说他找的不是猫而是狗﹣﹣汉奸走狗。狗是永远不能捕捉老鼠的!"
当然,在这次空前规模的大扫荡中,边区军民也付出了重大牺牲,军区部队伤亡了2000人,人民群众被日军杀害的更是无法统计。"三光政策"让很多地方成为无人区;找不到我主力决战,恼怒的日本人把八路军原驻地的厕所都烧毁了。
反扫荡结束后,父亲又率司令部回到平山县寨北村。一天,父亲见到曾经舍生忘死将敌人引向台峪的侦察科长罗文坊,显得特别亲切。谈话间,父亲问:"哎,你会不会踢足球?"
罗科长说:"会呀。"
父亲说:"能不能组织一次足球赛看一看?"
罗科长似乎有点不明白父亲的意思:"司令员,你想看球吗?"
父亲笑一笑,说:"你看,经过两个多月的浴血苦战,踢场球,好让大家轻松轻松。"
罗科长高兴地说:"行!机关里知识分子多,还有电台人员,我知道有不少人会踢足球。"
于是,在村外一块收割过庄稼的大田里,上演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足球赛。机关人员、部队,乃至寨北村的老百姓全来看热闹,父亲盘腿坐在庄稼秆上,哈哈地笑着,和大家伙一起看球。喊声、掌声、笑声、哨子声,响成一片。
1941年秋季的反扫荡,就这样过去了。
据不完全统计,在整个抗战期间,日军对晋察冀发动的两万人以上的大扫荡,就有7次。晋察冀军民对敌作战达2万8千多次,歼灭日伪军30余万。
【聂力,重庆江津市人,1930年生于上海。195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58年参加工作,大学文化,留学苏联,高级工程师。1960年任国防部第五研究院工程组组长;1965年任七机部十三所仪器室主任;1972年在海军科装部科研处工作;1974年在国务院、中央军委"09、718"工程领导小组办公室工作,后任副主任;1982年任国防科工委副主任,党委常委;1985年任国防科工委科技委副主任兼秘书长,党委常委。曾任第六、七、八、九届全国人大代表,第八、九届全国人大常委;第六、七届全国妇联副主席;第四、五届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常委;第一、二、三、四届中国发明协会副会长。1988年被授予少将军衔,1993年晋升为中将军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