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没有灭亡:三次瓜分波兰

芝兰学摄 2025-02-24 11:04:16

引言:一个国家的静默消亡与欧洲秩序的裂变

1795年10月24日,波兰末代国王斯坦尼斯瓦夫二世颤抖着签署退位诏书时,窗外是圣彼得堡冬日的阴霾。沙俄士兵的刺刀在烛光下泛着冷光,宣告着一个存在八百余年的国家从欧洲版图上彻底消失。不同于历史上常见的王朝更迭或战争征服,波兰-立陶宛联邦的消亡是三大邻国——俄罗斯、普鲁士和奥地利——通过精心策划的外交密约完成的“合法肢解”。这场没有硝烟的瓜分,不仅改写了东欧地缘格局,更以近乎荒诞的方式暴露了启蒙时代“主权神圣”理念背后的强权逻辑,成为近代国际秩序转型的黑色寓言。

16世纪的波兰-立陶宛联邦曾是欧洲的异类:贵族议会制赋予数万名中小贵族参政权力,宗教宽容政策庇护着天主教、东正教和犹太社区共生,广袤的黑土地滋养着“欧洲粮仓”的繁荣。然而,这种独特的“贵族民主制”逐渐异化为政治瘫痪的推手。自由否决权(Liberum Veto)的滥用让议会改革寸步难行,农奴制将经济锁死在封建庄园模式,而宗教宽容传统在周边列强的宗教扩张野心前土崩瓦解。至18世纪初,这个面积达73万平方公里的巨人已沦为俄普奥三国角力的棋盘——沙皇彼得大帝在北方战争中公然将波兰军队编入俄军序列,萨克森选帝侯奥古斯特二世戴着波兰王冠却向柏林和维也纳卑躬屈膝。正如历史学家诺曼·戴维斯所言:“波兰的衰落不是突然的死亡,而是一场持续百年的慢性窒息。”

当俄普奥三国在1772年首次瓜分波兰领土时,叶卡捷琳娜二世宣称这是“恢复基督教世界的秩序”,普鲁士的腓特烈二世更将掠夺包装为“文明开化的必要代价”。这种以国际条约粉饰领土掠夺的行径,与同时期启蒙思想家倡导的“主权平等”原则形成尖锐讽刺。法学家瓦泰勒在《万国法》中强调“国家生存权不可侵犯”,但波兰的遭遇证明,在缺乏有效制衡机制的欧洲,强权可以轻易将法律条文扭曲为侵略工具。更可笑的是,1793年第二次瓜分竟以波兰议会“自愿割让”的名义推进——议员们在俄军包围的议会厅内被迫保持沉默,以默示通过卖国条约。这种“合法性”做法开创的危险先例,预示了20世纪《慕尼黑协定》式的强权政治逻辑。

三次瓜分也彻底重塑了东欧的力量平衡:俄国吞并62%的领土,将势力楔入中欧;普鲁士打通了连接本土与东普鲁士的“但泽走廊”,为日后德意志统一奠定跳板;奥地利则建立起横跨喀尔巴阡山的多瑙河帝国雏形。这种人为划定的版图无视民族与文化边界,为19世纪的民族主义浪潮埋下伏笔——1830年波兰起义、1848年革命乃至一战后的“但泽危机”,都可视为瓜分后的问题的持续发酵。而且1815年维也纳会议在“重建欧洲秩序”的旗号下,将华沙公国变为沙俄的附庸王国,标志着强权支配小国的模式被正式纳入国际体系。这种秩序在1918年波兰复国后依然阴魂不散:当希特勒以“保护德意志族群”为由索取但泽时,英法的绥靖政策与18世纪列强的冷漠如出一辙。

今日重审波兰被瓜分的历史,犹如照见现代国际社会的集体困境:当联合国宪章宣称“主权平等”时,科索沃争议仍在重复“强权即公理”的古老剧本。而波兰自身的命运轮回——从联邦解体到加入欧盟后的主权让渡——更迫使人们思考:国家主权的边界究竟在何处?当斯坦尼斯瓦夫二世的退位诏书被锁入俄国档案馆时,他或许不会想到,这份文件不仅是旧秩序的墓志铭,更是一面映照人类政治永恒矛盾的明镜。

一:瓜分前的波兰-立陶宛联邦——辉煌与裂痕

1、黄金时代的遗产(16-17世纪):欧洲的“贵族乌托邦”

1569年的《卢布林联合》缔造了欧洲最庞大的政治实体——波兰-立陶宛联邦。这片横跨波罗的海至黑海的土地上,诞生了一种令思想家既惊叹又困惑的政体:贵族民主制。法国哲学家让-雅克·卢梭曾评价此政体:“在这里,贵族像古希腊公民一样参政,但代价是国家的瘫痪。”这一矛盾贯穿了联邦的兴衰史。

约10%的人口(近百万中小贵族)通过地方议会(Sejmik)参与国政,国王由选举产生且权力受限。1573年的《亨利条款》明确规定,国王不得拥有常备军、征税或宣战,必须每两年召开一次全国议会。这种“强议会、弱君主”的模式曾带来短暂繁荣。耶日·卢科夫斯基在《自由之殇》中指出:“16世纪的波兰贵族将自由视为绝对价值,却未意识到自由需要责任的平衡。”当议员瓦迪斯瓦夫·西钦斯基首次动用“自由否决权”(Liberum Veto)单枪匹马解散议会时,他声称这是“捍卫地方权益的神圣权利”。此后百年间,这项制度被滥用53次,导致国家机器逐渐停摆。伏尔泰辛辣地嘲讽:“波兰议会唯一达成的共识,就是永远无法达成共识。”

波兰是成为宗教大熔炉的同时也埋下了隐患,1573年的《华沙联盟条约》使波兰成为宗教宽容的灯塔。天主教、东正教、新教和犹太教在此共存,维尔纽斯街头同时回荡着拉丁语弥撒和意第绪语商贩的叫卖声。犹太历史学家西蒙·杜布诺夫写道:“当西欧在宗教裁判所的阴影下颤抖时,波兰的犹太人享受着欧洲最完整的自治权。”至17世纪中叶,联邦境内居住着全球70%的犹太人口,克拉科夫的卡齐米日区成为犹太文化的圣地。然而,第聂伯河畔的哥萨克人虽享有军事特权,却因宗教与阶级矛盾屡屡反叛。1648年的赫梅利尼茨基起义引爆了联邦的脆弱性,哥萨克领袖与沙俄结盟,最终通过1667年的《安德鲁索沃条约》割走东乌克兰。正如英国历史学家诺曼·戴维斯在《上帝的游乐场》中所言:“波兰的宽容是一把双刃剑,它创造了文化繁荣,也孕育了分裂的种子。”

波兰经济看似繁荣其实已落入圈套。黑土地的丰饶使波兰成为“欧洲粮仓”,17世纪初年均出口20万吨谷物至阿姆斯特丹交易所。但单一农业经济埋下祸根。贵族沉迷于“谷物黄金”,拒绝投资工业,农奴制在1520年《彼得罗科夫法令》后进一步固化。到1600年,90%的人口是依附于庄园的农奴,城市人口占比从15%暴跌至7%。经济学家伊曼纽尔·沃勒斯坦在《现代世界体系》中分析:“波兰被锁定为西欧核心国家的边缘供应商,这种依附关系注定了其现代化的失败。”

2、衰落的开端(17世纪后期):大洪水时代的冲击

1655年,瑞典国王卡尔十世率军攻入波兰,拉开了“大洪水时代”的序幕。这场持续五年的浩劫不仅摧毁了联邦的物质基础,更暴露了其制度性溃败。

瑞典军队如入无人之境,三个月内攻陷华沙和克拉科夫。波兰翼骑兵曾被誉为“欧洲最强骑兵”但后因缺乏中央财政支持,规模从6万锐减至1.5万。与此同时,哥萨克赫梅利尼茨基叛乱与俄国入侵使联邦三面受敌。1667年,沙俄通过《安德鲁索沃条约》夺取基辅,波兰永远失去了东乌克兰。

波格丹·赫梅利尼茨基进入基辅,米科拉·伊瓦修克

自由否决权的行使的恶性循环也在发生,1669年至1696年间,48次全国议会因自由否决权被迫解散,最长一次僵局持续六年。地方贵族为维护特权,甚至贿赂议员行使否决权。1697年,萨克森选帝侯奥古斯特二世凭借俄国支持登上王位,标志着外国干涉的常态化。耶日·卢科夫斯基痛陈:“自由否决权不再是自由的象征,而是贵族集体自杀的工具。”

农奴制经济危机导致了经济结构解体。17世纪末,农民暴动从年均5次激增至25次,贵族组建私人武装镇压,进一步削弱国家权威。宗教宽容传统也在反宗教改革中瓦解,1683年波兰参与维也纳之战击败奥斯曼帝国后,自诩为“天主教堡垒”,开始迫害东正教徒与新教徒。犹太社区成为替罪羊,1663年卢布林的反犹暴动导致数百人死亡。马克斯·韦伯后来评述道:“波兰的失败证明了多元社会若缺乏强力整合,终将走向碎片化。”

3、地缘危机加剧(18世纪初):列强的角斗场

进入18世纪,波兰已沦为“主权空心化”国家。俄国驻华沙大使尼古拉·列普宁公爵直言:“波兰国王不过是戴着王冠的秘书,真正盖章的是圣彼得堡。”

1700年爆发的北方战争成为波兰的噩梦。彼得大帝与瑞典查理十二世在波兰领土上展开拉锯战,1704年俄国扶持斯坦尼斯瓦夫一世为傀儡国王。1717年的“沉默议会”(Silent Sejm)在俄军包围下通过法案:波兰军队不得超过1.8万人,且指挥官须经沙皇批准。伏尔泰讥讽:“这是史上最滑稽的议会——因为它连抗议声都不敢发出。”

而奥古斯特二世(1697-1733)和奥古斯特三世(1734-1763)父子将波兰王位视为萨克森选帝侯国的附属品。奥古斯特三世在位30年仅召开一次有效议会,国家治理完全依赖俄国大使馆。

少数精英还试图挽救危局。1764年,叶卡捷琳娜二世的情夫斯坦尼斯瓦夫·波尼亚托夫斯基被推上王位,改革派寄望于借助俄国力量推动变革。这无异于与虎谋皮——当1768年部分贵族发起巴尔联盟起义反抗俄国干预时,叶卡捷琳娜迅速联合普奥两国,以“恢复秩序”为名发动第一次瓜分。波兰诗人亚当·密茨凯维奇为此事悲叹道:“我们试图用敌人的刀修剪枝条,结果却被砍断了树干。”到1772年第一次瓜分前夕,波兰-立陶宛联邦已是一具政治僵尸。它的军队听命于外国使馆,议会沦为否决权表演的剧场,经济命脉被普鲁士关税扼住咽喉。德尼·狄德罗就尖锐的指出波兰的病态:“这个国家的病症不是缺乏自由,而是自由泛滥成灾。”当俄普奥三国在圣彼得堡签署瓜分条约时,它们分割的不仅是一个国家的领土,更是一种政治实验的遗产——波兰的悲剧证明,没有制衡的自由终将导向毁灭。

二:第一次瓜分(1772年)——列强的试探

1、七年战争后的权力真空:波兰成为“待分割的蛋糕”

1763年2月10日,巴黎条约的墨迹未干,欧洲的外交官们已开始重新测绘大陆的版图。七年战争(1756-1763)的结局重塑了列强的野心:普鲁士虽保住西里西亚,但人口损失18%;奥地利失去工业重镇,财政濒临破产;俄国则通过介入中欧事务,悄然成为东欧的仲裁者。波兰-立陶宛联邦,这个曾经抵御过条顿骑士团与奥斯曼铁骑的巨人,此刻却像一块暴露在狼群中的腐肉——它的衰弱早已不是秘密。

“波兰的政治体制是欧洲的笑话。”腓特烈二世在给伏尔泰的信中刻薄地写道,“他们的议会像一群醉汉在酒馆争吵,而国王不过是戴着王冠的傀儡。”这位普鲁士君主的目光死死锁定西普鲁士的但泽走廊——这条狭窄的陆桥将普鲁士本土与东普鲁士分隔,每年需向波兰支付高额过境税。他的算盘打得精明:控制但泽意味着垄断波罗的海60%的谷物贸易,而波兰的崩溃将为此铺平道路。

与此同时,叶卡捷琳娜二世正忙于巩固她的“保护国”体系。1764年,她扶持旧情人斯坦尼斯瓦夫·波尼亚托夫斯基成为波兰国王,并通过《保障条约》赋予俄国对波兰内政的否决权。华沙的俄国大使尼古拉·列普宁公爵甚至拥有议会特别席位,可以直接打断议员发言。奥地利女皇玛丽娅·特蕾西亚虽在道德上抵触瓜分,但地缘焦虑压倒良知——她担心俄普联盟会将哈布斯堡家族挤出东欧。

斯坦尼斯瓦夫·奥古斯特·波尼亚托夫斯基

1768年2月29日,波兰东南部边境的巴尔城爆发了改变历史的起义。一群中小贵族在天主教堂宣誓成立“巴尔联盟”,誓言驱逐俄国势力、恢复联邦独立。这场起义的导火索看似宗教矛盾(俄国强迫东正教徒与天主教徒权利平等),实则源于深层的政治恐惧。“我们不是在对抗东正教,”联盟领袖卡齐米日·普拉夫斯基在宣言中写道,“而是在反抗将波兰变为俄国行省的阴谋!”然而,他们的反抗成为列强干预的完美借口—叶卡捷琳娜二世以“维护少数派权益”为名,派出4万俄军越境镇压。

2、《圣彼得堡条约》:合法性外衣下的领土盛宴

1772年2月19日,维也纳霍夫堡皇宫的密室里,奥地利首相考尼茨将一份地图摊在桌上。地图上的波兰被三道红线切割,像一块被解剖的躯体。“俄国要白俄罗斯的森林,普鲁士渴求但泽,而我们——”他指向加利西亚的沃土,“需要这片土地喂养饥饿的帝国。”

三周后,三国代表在圣彼得堡冬宫签署了改变欧洲版图的条约,整个过程充满黑色幽默:

叶卡捷琳娜二世声称吞并领土是“保护东正教徒”,却将明斯克的犹太社区直接划入征收“异教徒税”的范围。

腓特烈二世放弃对西里西亚的声索,换取俄奥对其吞并西普鲁士的默许。但泽港的关税收入从每年120万塔勒飙升至280万,相当于普鲁士陆军全年军费的1/3。

玛丽娅·特蕾西亚在日记中忏悔“这是不道德的掠夺”,但仍批准军队占领加利西亚——当地盐矿产量足够供应整个帝国80年。

三国合计攫取波兰30%领土(约21万平方公里)和35%人口(400万人)。更具讽刺意味的是,条约第14条明确规定:“三国承诺尊重波兰剩余领土的完整。”

第一次瓜分后作为俄罗斯帝国保护国的波兰立陶宛联邦(1773-1789)

三、瓜分议会:刺刀下的“合法”闹剧

                        波兰的陷落,Jan Matejko

1773年9月的华沙,秋雨浸湿了议会广场的石板。俄军士兵在走廊持枪列队,议会厅内弥漫着血腥与恐惧。议员塔德乌什·雷耶坦的抗议成为历史上最悲壮的政治行为艺术:他撕开衬衫,仰躺在地,用身体封锁出口。“想背叛祖国的人,先踏过我的尸体!”俄军上校伊万·卡尔波夫冷笑一声,示意士兵将雷耶坦拖走。议长亚当·波宁斯基——一位收受俄国黄金的贵族——敲响木槌:“鉴于无人反对,条约正式通过。”

这场闹剧的“法律依据”是一份伪造的请愿书:200名波兰贵族“恳求”三国保护联邦免于“无政府状态”。叶卡捷琳娜二世甚至聘请法学家撰写论述波兰主权的有限性,声称“混乱国家的主权可由邻国代管”。普鲁士则发动宣传机器,将瓜分美化为“文明使命。

瓜分的创伤不仅体现在领土丧失。普鲁士在吞并区实施“经济抽血”:

但泽港对波兰剩余领土征收35%过境税,导致小麦出口成本翻倍。普鲁士银行大量收购波兰兹罗提,人为制造贬值,1775年波兰货币购买力仅为1770年的40%。2万名波兰工匠被强制迁移至柏林,填补七年战争后的劳动力缺口。

社会结构加速崩溃。犹太社区首当其冲:普鲁士在波兹南地区强征“犹太人保护费”,奥地利则禁止加利西亚犹太人与波兰基督徒通婚。农奴的处境更加绝望——1775年普鲁士颁布《庄园法令》,将波兰农奴的劳役时间从每周3天增至5天。

4、启蒙之光的微芒:改革派的觉醒

在克拉科夫大学的密室里,教士胡戈·科翁塔伊正用隐形墨水抄写卢梭的《社会契约论》。他的地下网络已扩展到12个城市,成员包括教师、律师甚至低级贵族。1774年,他匿名出版《波兰农民权利论》,首次提出“没有土地的解放是虚伪的”——这比法国大革命解放农奴早了整整15年。

与此同时,27岁的塔德乌什·科希丘什科正在巴黎军事学院绘制维斯瓦河防御工事图。他的笔记本扉页写着一句格言:“自由需要剑与犁共同捍卫。”这位未来的起义领袖已预见改革的紧迫性:在给友人的信中,他警告“若不能武装农民,波兰将永远沦为强权的猎物”。

叶卡捷琳娜二世嗅到了危险。1775年,俄国间谍纵火烧毁克拉科夫地下印刷厂,缴获的《改革纲领》被当众焚毁。但思想无法被火焰吞噬——手抄本通过犹太商队传遍了乡村。

三:第二次瓜分(1793年)——改革与反扑

1、《五三宪法》:黎明前的闪电

1791年5月3日的华沙,春寒料峭中涌动着躁动的热浪。黎明时分,改革派贵族米哈乌·维尔霍夫斯基带着伪造的议会召集令,策马狂奔于维斯瓦河两岸。他的斗篷里藏着三份关键文件:卢梭的《社会契约论》波兰语译本、胡戈·科翁塔伊起草的宪法草案,以及一张标注俄军驻防点的密图。这场欧洲历史上最激进的宪政实验,竟要以政变的形式拉开帷幕——因为任何常规议会程序都可能被自由否决权扼杀。

正午时分,当保守派贵族还在郊外庄园享用复活节宴席时,华沙皇家城堡已挤满改革派议员。四名壮汉把守大门,谎称“正在讨论税务问题”。在窗外民众的呐喊声中,《五三宪法》以“紧急状态”名义强行通过。斯坦尼斯瓦夫·波尼亚托夫斯基国王签字时,羽毛笔尖在羊皮纸上洇出墨渍——这位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前情夫深知,这份文件将终结俄国对波兰的控制。

宪法内容犹如一道惊雷:

1.废除自由否决权,代之以多数决制度,终结持续138年的议会瘫痪;

2.赋予市民阶级选举权,打破贵族对政治的垄断;

3.承诺逐步解放农奴,宣布“任何束缚人身自由的法律均违背自然权利”;

4.建立6.5万常备军,由爱国将领约瑟夫·波尼亚托夫斯基统率。

消息传至柏林,普鲁士外交大臣豪格维茨惊呼:“波兰人用一夜时间完成了法国人三年未竟的事业!”而在圣彼得堡,叶卡捷琳娜二世也惊诧道:“必须用哥萨克的马蹄踏碎这份魔鬼契约!”

2、塔戈维查联盟:自由之名的叛国者

1792年4月27日,乌克兰小镇塔戈维查的庄园地下酒窖里,烛光映照着12张阴沉的面孔。大贵族斯坦尼斯瓦夫·什琴斯尼·波托茨基将镶满红宝石的佩剑刺入橡木桌:“宁可让莫斯科的熊统治,也不能让农夫上议会的长椅!”他们签署的密约堪称史上最荒诞的卖国协议——以“保卫传统自由”为名,邀请俄军入侵自己的祖国。

叶卡捷琳娜二世欣然笑纳这份大礼。5月18日,9.6万俄军分三路越过边境,每支军团都携带特殊装备:成箱的伪造《五三宪法》修正版,声称要“恢复被篡改的自由”。普鲁士的背叛更具戏剧性:腓特烈·威廉二世曾在1790年与波兰签订《同盟条约》,承诺保障其领土完整,此刻却以“防止雅各宾主义蔓延”为由,派5.2万军队从西线进攻。

波兰军队的抵抗悲壮而混乱:

东部由年仅27岁的约瑟夫·波尼亚托夫斯基率1.8万人在乌克兰平原阻击俄军,利用机动战术七战七捷,但因缺乏火炮支援,最终败退至布格河;西部由骑兵将领托马什·瓦乌热茨基试图奇袭普鲁士补给线,却发现普鲁士工兵已提前炸毁所有桥梁;

7月24日,俄军前锋抵达华沙近郊。斯坦尼斯瓦夫国王在夏宫阳台上用望远镜看到,俄军炮车上飘扬的旗帜竟绣着“解放者”字样。他喃喃自语:“我们试图成为欧洲的灯塔,却引来了扑火的飞蛾。”

1792 年 杰伦策(Zieleńce) 战役后的场景,波兰人撤军

3、格罗德诺议会:沉默的死亡证明

1793年9月23日,格罗德诺议会大厦的窗户被木板封死,以防议员跳窗抗议。俄国大使雅科夫·布尔加科夫在每位议员身后部署两名哥萨克士兵,步枪刺刀抵住他们的脊背。议长斯坦尼斯瓦夫·比林斯基的声音在颤抖:“反对第二次瓜分者请起立……”死寂持续了六分钟。

突然,议员塔德乌什·武伊茨基猛地站起,却被身后的哥萨克用枪托击碎膝盖。他的鲜血在橡木地板上蜿蜒,形成一幅扭曲的波兰版图。布尔加科夫微笑宣布:“通过沉默,议会表达了全体波兰人民的意愿。”这份《格罗德诺条约》将波兰领土再割让50%(30万平方公里),其中:

俄国吞并乌克兰西部,控制黑海北岸粮仓;

普鲁士夺取但泽和波兹南,彻底垄断波罗的海贸易;

奥地利未参与此次瓜分,正忙于镇压比利时革命。

更侮辱的是条约第7条:“波兰王国(剩余部分)永久放弃改革权利,其军队不得超过1.5万人,且总指挥官须经沙皇批准。”后来英国驻华沙领事威廉·科克斯在报告中写道:“这不是和平条约,而是对一个国家的慢性绞杀令。”

第二次瓜分后的波兰

4、暗流涌动:改革派的最后阵地

当权贵们忙着将艺术藏品运往圣彼得堡时,改革派在废墟中播撒火种:

1793年圣诞夜。流亡巴黎的科希丘什科在杜伊勒里宫向法国国民公会发表演讲:“波兰的宪法死了,但它的灵魂将重生为革命的凤凰!”尽管雅各宾派忙于对抗反法同盟,仍有1200名法国志愿者加入“自由波兰军团”。叶卡捷琳娜二世意识到,军事胜利未能扑灭思想之火。1794年2月,她下令在华沙广场当众焚烧《五三宪法》原件。但烈焰腾空时,围观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上帝保佑波兰》的歌声——这是历史上第一次,波兰国歌在亡国阴影下回荡。

第二次瓜分后的波兰版图,犹如被蛀空的橡树,只需一阵风便会倾倒。普鲁士在但泽港立起腓特烈·威廉二世的铜像,基座上刻着“秩序重建者”——但雕像脚下的砖石间,已被人用粉笔写上“1794”这个神秘数字。

在克拉科夫郊外的森林里,铁匠们正在锻造镰刀。这些农具将在一年后变成起义军的武器,而它们的锻造者中,就有后来在拉茨瓦维采战役中砍翻俄军炮手的农民马泰乌什。当科希丘什科在1794年3月竖起起义大旗时,他手中挥舞的正是《五三宪法》的残页——纸上墨迹已褪,但自由的火种永不熄灭。

四:第三次瓜分(1795年)——国家的终结

1、科希丘什科起义:镰刀与十字架的悲歌

塔德乌什·科希丘什科 (Tadeusz Kościuszko) 呼吁全国起义,克拉科夫

1794年3月24日,克拉科夫圣母圣殿的晨祷钟声尚未消散,塔德乌什·科希丘什科已站在广场中央。他褪去将军制服,身披农民麻衣,腰间别着象征美国独立战争的鹰首佩剑,右手高举镶有黑圣母像的十字架。“以天主与自由之名!”他的呐喊撕裂了晨雾。两万名农民、市民与残存贵族组成的起义军跪地宣誓,镰刀与火枪在阳光下交错如林。

这场起义是绝望与理想主义的混合体:

科希丘什科签署《波瓦涅茨宣言》,承诺“凡参战农奴皆获自由与土地”,立刻吸引5万农民加入。而华沙工匠将教堂铜钟熔铸成炮弹,犹太金银匠将银饰改制成子弹,修女用祭坛绸布缝制战旗。法国革命军老兵让-路易·德布雷率300人穿越普鲁士封锁线,带来拿破仑的亲笔信:“自由之鹰终将飞越维斯瓦河。”

拉茨瓦维采战役(4月4日)成为起义的巅峰时刻。4000名缺乏训练的农民军,以镰刀与草叉对抗俄军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少将的炮兵部队。他们利用沼泽地形诱敌深入,用浸油的麦秸点燃俄军弹药车。当硝烟散尽,战场上遗留12门被缴获的火炮,以及一首传遍东欧的歌谣:“镰刀割断锁链,自由比黑麦更香甜。”

然而,胜利的光环转瞬即逝。贵族地主拒绝兑现土地承诺,科希丘什科不得不暂缓改革以维持联盟。在桑多梅日城堡的军事会议上,大贵族怒吼道:“给农奴分地?那我们的庄园谁来耕作!”这种分裂被普鲁士间谍精准捕捉——腓特烈·威廉二世在柏林嘲笑:“波兰人连自己的灵魂都能出卖。”

2、华沙陷落:文明的暴行与抵抗的余烬

1794年8月,俄普联军完成合围。苏沃洛夫元帅的9万大军从东方压境,普鲁士的5万精锐封锁维斯瓦河西岸。华沙,这座拥有30座教堂与7所大学的“北方巴黎”,即将经历中世纪以来最血腥的围城。

沃拉区巷战(9月6-8日):疯狂的面包师扬·基林斯基率500名学徒用烤炉铁杆作战,而肉铺学徒用切肉刀砍断哥萨克马腿。犹太社区领袖贝尔·梅塞尔斯组织“敢死队”,用《塔木德》经卷包裹炸药冲击俄军指挥部。

11月4日,俄军突破维斯瓦河防线。苏沃洛夫下令:“不留一块完整的砖瓦。”在普拉加区(今华沙东郊),哥萨克骑兵用套索将平民吊死在路灯上,步兵用刺刀挑杀婴儿。两日内,2.3万人被杀,维斯瓦河水被染成褐红色。英国随军记者罗伯特·威尔逊在日记中颤抖写道:“这不是战争,而是撒旦的狂欢节。”

科希丘什科在拉茨瓦维采战役中双腿被霰弹击穿,倒地前高呼:“终结我吧,但救救波兰!”他被哥萨克用马拖行至圣彼得堡,成为叶卡捷琳娜二世的战利品。女皇特意将他的囚室设在彼得保罗要塞,与普加乔夫的骸骨为邻—这是对“叛乱者”的终极羞辱。

《拉茨瓦维采之战》,Jan Matejko,

3、三国分尸:合法化的谋杀与欧洲的沉默

1795年1月3日,俄普奥三国代表在圣彼得堡冬宫签署《最终瓜分条约》。大厅中央的波兰地图被三把镀金剪刀裁成碎片,象征着“文明国家”对“无政府状态”的“外科手术”:

俄国吞并库尔兰与立陶宛(48%领土),获得波罗的海不冻港利耶帕亚,并控制80%琥珀矿藏;

普鲁士攫取华沙与新东普鲁士(20%领土),将但泽港年吞吐量提升至40万吨,超越汉堡成为波罗的海第一港;

奥地利占领克拉科夫与小波兰(32%领土),利用维利奇卡盐矿垄断中欧食盐供应,年利润达200万弗罗林。

条约的“法理依据”荒诞至极:被囚禁的斯坦尼斯瓦夫二世在俄军胁迫下签字,文件注明“因健康原因自愿退位”;普鲁士史学家约翰·戈特弗里德·冯·海因里希出版《波兰衰亡史》,声称“斯拉夫人缺乏自治基因”;俄国东正教会宣布瓜分是“上帝对天主教异端的审判”,克拉科夫瓦维尔主教座堂被改为军营。

而国际社会的反应暴露了现实的冷酷:尽管国民公会授予科希丘什科“荣誉公民”称号,但执政的法国督政府正与普鲁士密谋和谈;英国首相小威廉·皮特在议会宣称“波兰问题已终结”,转而推动占领荷兰殖民地锡兰;马德里宫廷将瓜分视为“遥远北方的野蛮游戏”,继续沉迷着斗牛与歌剧。

四、幽灵的诞生:文化记忆与复国神话

国家的消亡催生了更坚韧的民族神话。在维尔纽斯的地下印刷所,诗人亚当·密茨凯维奇用拉丁文、波兰语与立陶宛语创作史诗《塔杜施先生》。他将三次瓜分喻为“基督的三次跌倒”:“第一次跌倒时,我们失去了肉体;第二次失去了灵魂;第三次跌入坟墓——但复活终将来临。”

甚至自然景观也被赋予政治意义。塔特拉山脉的牧羊人在岩石上雕刻白鹰图腾,传说“当白鹰飞满山脊,波兰将重获自由”。这种文化韧性令征服者恐惧——1801年,奥地利下令禁止加利西亚农民佩戴红白两色服饰,违者鞭刑三十。

1796年11月17日,叶卡捷琳娜二世在圣彼得堡冬宫咽下最后一口气。她的遗诏要求将波兰王冠熔铸为金砖,用以建造征服者纪念碑。但讽刺的是,运送王冠的马车在华沙郊外遭劫——一群自称“自由之子”的蒙面人夺走王冠,将其沉入维斯瓦河底。

在维也纳,作曲家贝多芬将科希丘什科的名字刻入《英雄交响曲》原稿扉页,后因惧怕审查被迫删除。而在美洲大陆,托马斯·杰斐逊在白宫种下一株波兰橡树,纪念这位“自由世界的共同英雄”。

当19世纪的曙光降临时,波兰的躯体已被埋葬,但它的灵魂化为幽灵,萦绕在欧洲王座的阴影下。正如密茨凯维奇在巴黎流亡时所写:“我们的祖国消失了,却又无处不在——在每首反抗暴政的歌谣里,在每个渴望自由的灵魂中。”

五:瓜分后的遗产——血土中的种子

1、拿破仑的木偶戏:华沙公国的幻影

1807年7月7日,拿破仑的铁蹄踏入华沙。这座满目疮痍的城市被重新命名为“华沙公国”——一个没有国王的王国,疆域不足1772年的五分之一,且但泽港仍被普鲁士占据。法国皇帝对波兰人的热情嗤之以鼻:“他们像饥饿的野狗扑向残羹,却不知投食者的手也握着锁链。”

法国人对波兰充满了军事利用与政治欺骗:超过10万波兰青年加入法军,参与征服西班牙、远征莫斯科。在萨拉戈萨围城战中,波兰枪骑兵突破修道院防线,却发现守卫者是同样高唱《上帝保佑波兰》的波兰流亡修士。1807年宪法宣称废除农奴制,但实际仅解放10%农奴,且需向贵族支付20年赎金。1812年寒冬,当拿破仑的残军从莫斯科撤退时,波兰军团在别列津纳河架设浮桥。士兵们泡在零下30度的河水中,用身体托起木板供法军通行。1815年维也纳会议上,华沙公国被改名为“波兰王国”,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兼任国王——波兰人用鲜血换来的,不过是统治者的头衔游戏。

2.19世纪:起义的循环与记忆的锻造

波兰出现了两次较大的起义,1830年十一月起义:华沙军校学员彼得·维索茨基在刺杀俄国总督后,将沾血的手帕系在圣母像上。这场由学生、工匠与低级军官主导的起义,首次提出“民族高于阶级”的口号。尽管最终失败,却催生了欧洲最庞大的地下教育网络——至1846年,秘密学校培养出3万名能读写波兰语的农奴。

1830 年十一月起义初期占领华沙兵工厂

1863年一月起义:起义军发布《土地法令》,承诺无偿分配贵族庄园,吸引20万农民加入。但沙俄的报复空前残酷:维尔纽斯大学关闭,波兰语书籍当街焚毁,强制使用西里尔字母;12万波兰人被流放西伯利亚,其中4万死于贝加尔湖冰原;天主教堂被改为东正教堂,拒绝改宗的教士被绞死在教堂尖顶。

但报复改变不了心中的热血,流亡巴黎的作曲家肖邦将玛祖卡舞曲注入革命旋律,他的《革命练习曲》成为欧洲自由派的圣歌。克拉科夫画家扬·马泰伊科创作巨幅油画《雷耶坦的抗议》,画面中躺地抗争的议员被光晕笼罩,仿佛基督受难——艺术成为不灭的复国圣经。

3、凡尔赛的悖论:复国的残缺与二战导火索

1918年11月11日,毕苏斯基在华沙城堡升起红白旗。但《凡尔赛和约》埋下致命隐患:但泽走廊这条通往波罗的海的狭长地带将德国领土一分为。波兰境内此时有30%乌克兰人、10%犹太人、5%德意志人,民族矛盾比1772年更尖锐。

1939年9月1日,当德国战列舰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号炮击但泽时,波兰骑兵挥舞马刀冲向坦克——这不是愚勇,而是亡国150年后形成的创伤性应激:骑兵曾是他们对抗哥萨克的荣耀象征。历史学家诺曼·戴维斯叹息:“波兰总在错误的时间复活,带着前世的武器迎战现世的炮火。”

站在华沙起义博物馆的穹顶下,灯光将1944年起义者的剪影投射在地板上,与1794年科希丘什科战士的影子重叠。波兰的悲剧证明:主权不是博物馆的化石,而是需要世代捍卫的火种。当欧盟法院因司法改革制裁波兰时,当乌克兰难民穿越梅迪卡边境时,18世纪的幽灵仍在追问——

究竟需要多少鲜血,才能浇灭“强权即公理”的古老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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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兰学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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