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是冀州的治所,中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六朝古都之一。战国时期西门豹治邺,在此地兴水利课农桑,修建水渠十二条引漳水进行灌溉,使原本贫瘠的土地成为良田,邺城由此兴旺起来。邺城紧邻漳水,水运便利,通过太行八陉之一的滏口陉可与晋阳相沟通,控扼北方的东西交通,在唐朝以前一直是北方重镇。三国时期袁绍占据邺城,北灭公孙雄视天下,曹操占据邺城,以其为霸府统一北方。曹操更在邺城修建铜雀、金凤、冰井三台,作为宴饮取乐之所,唐代诗人杜牧诗云“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然而为多数人所不知道的是,邺城三台不仅是享乐之所,更是拱卫邺城的军事堡垒。位于平原的城市大多无险可守,为了增强防卫力量,也为了在城市被攻破之后有一个以备反攻的支撑点,政权统治者往往在重要城市周围建造小而坚的卫城。历史上有名的卫城有魏明帝曹睿建造的洛阳金墉城,董卓建造的眉坞,再就是邺城的三台。三台之中铜雀台是主台,高十丈,金凤、井冰二台高八丈,三台之间以空中廊桥相连接,铜雀、金凤屯兵,井冰储粮,相互声援自成体系,在那个没有攻城重武器的时代堪称固若金汤。
现代仿建的铜雀台
公元312年,汉国将军石勒接受谋士张宾的建议,率大军从葛陂北上长驱邺城。此时镇守邺城的是北中郎将、魏郡太守刘演,刘演是西晋名臣刘琨的侄子,在家国沦丧之际刘氏一族为抵抗胡族入侵做出了不少努力和牺牲。石勒十余万大军兵临城下,刘演的部下临深、牟穆吓破了胆,率所部数万人投降了石勒。刘演依然保有一腔热血,率所部数千士兵进入邺城三台,顽强的抵抗石勒。
石勒麾下的众将没有把刘演这几千人放在眼里,纷纷建议强攻三台。这时“右候”张宾又说话了,张宾说:“三台险固,刘演仍有数千之中,我们全力进攻也很难立即攻下来,我们放之不理他也会自己崩溃。况且如今的大敌是王彭祖、刘越石,我们应该趁此二人无备,进驻坚城,广积粮草。如今天下大战方启,建立一个稳固的根据地才是万全之策,邯郸、襄国,赵之旧都,形胜之地,可择一而都之,然后四方出击建立王业,死磕邺城绝非万全之策。”石勒闻言说道:“右侯说的对啊!”
叙事至此有的朋友可能会疑惑,当初从葛陂撤军的时候张宾不是说邺城是形胜之地利于建都么?怎么到了跟前一看不好打就变卦了呢?邯郸、襄国又成了形胜之地了,而且这套说辞和夸邺城的时候差不多,张宾这人到底有没有谱儿啊?关于这一点其实只要打开地图看看即可一目了然,邺城、邯郸、襄国三地都在如今的河北省邢台市附近,所以张宾所指的即是这一区域。当时北方战乱城池多有损坏,石勒无论选择哪里做为基地都要重新修缮,因此三城之中任选其一是区别不大的。有人又说了,那张宾还真有本事,刚从葛陂过来就对当地情况了如指掌了。因为这里就是张宾的老家,张宾是邯郸市赵县人,大名鼎鼎的赵州桥就是他们家那儿的,对自己的家乡能不熟么?
定都襄国,是羯族王国后赵兴起的开端
好了,书归正传,张宾让石勒从邯郸和襄国中挑一个,石勒一看挑一个就挑一个吧,石勒拿了枚铜钱往天上一扔,就选择了襄国了。这时张宾又说了,“如今我们在此建都,刘越石、王彭祖必定忌惮,肯定会趁我们城池未固粮储未丰来进攻。现在正是广平诸县秋粮成熟的时候,应该派将去抢收野谷,同时派使者向刘聪禀告我们建都于此之意。”石勒又说:“右候说的对啊!”然后派遣手下将官四出,扫荡冀州各县乡的坞堡,有降附的就管他们借点儿粮食,负隅顽抗的就就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很快石勒的粮食储备就建立起来了。
那么张宾反复提及的刘越石、王彭祖又是谁呢?其实这俩都是熟人,就是张宾爱用字号去称呼他们,搞的大家都不认识了。想必您已猜到,刘越石就是并州刺史刘琨,王彭祖就是幽州刺史王浚,都是石勒的老对手,也是晋朝在北方硕果仅存的两位方面大员。石勒选择的地盘冀州,正好被此二人夹在中间,王浚依靠着鲜卑段部,刘琨依靠着鲜卑拓跋部,这要是两下夹攻石勒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不过别担心,这样的事情肯定不会发生,晋朝的光荣传统就是内斗嘛!整个北方就剩这个儿俩了,还斗呢!就在不久前,刘琨派侄子刘希到中山去招纳流民,可能是刘琨的名气太大,幽州下辖的代郡、上谷、广宁三郡也有人前往归附,一下就招募了三万多人。这下把王浚惹怒了,心说好你个刘琨,染指冀州还不算完,还把守伸到我的幽州来了,跟我王浚拼,你有这个实力吗!然后派燕相胡讵带着幽州突骑,辽西公段就六眷带着鲜卑骑兵进攻刘希,把三万多人抢回幽州不说,还把刘希给杀了,两人的梁子这就算结下了。我忍不住还得吐槽一下,西晋灭亡的真不冤,无论亲王还是牧守都是这样的主儿,能力不大脾气不小,外战他不行,内斗第一名。
号称天下第一强兵的幽州突骑,到王浚手下也给糟践了
虽然不会受到两面夹击,但是单方面的冲突还是爆发了。原因还是石勒开展的“借粮”行动,借来借去借到了王浚头上。广平郡两个最大的流民首领一个叫游纶,一个叫张豺,这俩位手下有几万人,为了让生活过得去就抱了王浚的大腿。石勒的部下前来“借粮”,张豺仗着有王浚撑腰对此置之不理,石勒听说张豺不给面子就派夔安、支雄等七将攻打张豺、游纶,破其外垒,不仅粮食没保住还挨了顿打,张豺、游纶就向王浚哭诉。
王浚问张豺说:“他们来跟你借粮,你提我了么?”张豺说:“提了,他们说下回再找你借。”王浚闻言勃然大怒,自从司马越死后王浚一直自认为是北方最大的话事人。汉军攻打洛阳,石勒攻打青州,王浚之所以没有派兵救援,就是他自恃强大,也准备趁天下大乱弄个皇帝、国王当当,什么西晋亡不亡跟他没关系。当初匈奴汉军和石勒也都害怕他手底下的鲜卑骑兵,基本上是见着就跑,因此王浚非常狂妄。可这回没想到石勒又杀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还要抢自己的粮食,那王浚肯定不能善罢甘休,幽州突骑和鲜卑骑兵又要出动了。
这里我们插一嘴,为什么王浚能够使唤段部鲜卑呢?首先段部鲜卑是当时鲜卑各部中最开化的一支,他们的首领倾慕晋朝正统,以能受西晋的敕封为荣。而王浚本出身于名门望族,又是幽州的最高行政长官,对段部本来就有一定号召力。再加上王浚有意拉拢段部,把女儿嫁给了段部的首领段务勿尘,又表奏朝廷封务勿尘为辽西公,因此段部对王浚是感恩戴德,愿意为他效力。后来段务勿尘死了,他的儿子就六眷继任辽西公,依然为王浚效力。此时段部的首领主要有三位,分别是务勿尘的儿子段就六眷、段匹磾和堂侄段末波,段匹磾还有个弟弟叫段文鸯,以勇武名震辽西。
段部鲜卑,北方真正的最强势力,可惜内部分裂,断送了大好前程
这次王浚一生气大手一挥,你们一起上,段氏四兄弟加上都护王昌带着五万多骑兵杀向襄国。当时襄国的城池还没有完全建城,石勒听闻王浚派鲜卑骑兵来进攻的消息,就在城外立起两道栅栏以为屏障等待鲜卑人。
很快段就六眷就到了,他扎营于漳水北岸,看着城下风驰电掣往来如风的鲜卑骑兵,石勒的战意也被激发起来。这样的敌人才是真正的对手啊,如果只击败些流民散兵又怎么能称得上是英雄呢?就让我的王图霸业从击败这些鲜卑人开始吧。以往石勒遇到鲜卑骑兵都是转身就跑,这次他兵多将广,就鼓起勇气派出手下猛将轮番挑战。夔安、支雄、桃豹、逯明,有名有姓的大将上了一轮,不过很可惜,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的吃了败仗。
其实石勒打不过段部很正常,你这猛将是挺多,人家兄弟也不少,段氏四兄弟轮番迎战,来一个打一个,那真是一个不亦乐乎。看着城下的段文鸯挥舞着长槊在城下耀武扬威,就六眷的营中人马喧哗正在打造攻城器械,石勒又犯了难。
石勒有个好习惯,一犯难就开会,听听大家的意见。这沙场决胜就不能再指望张宾了,石勒首先说道:“现在敌强我弱,城池没修好,粮草没屯够,要是粮草吃光了我们就只能坐以待毙了,我想集合全部人马和段部决一死战,你们觉得如何?”诸将官一看石勒这是杀红了眼了,纷纷劝说:“不至于,还没到那份上呢,现在粮草还够吃些时日,不如我们凭城固守,等段部师老兵疲自己退兵,我们再尾随追击,咱们不是擅长这个么!”
襄国新城下,石勒奋起前所未有的勇气,向强敌段部鲜卑发起挑战
看大家都不同意决战,石勒又拿不定主意了,又转身看向一直没有发言的张宾、孔苌,问:“你们二位怎么看?”孔苌上前说道:“我跟‘右候’有过商量,近日段部进攻我背城连日大战,我军都败了,段部必定轻视我们。这几天打下来我们发现,段部的士卒以段末波部最为强悍,强兵劲卒都在他的麾下。不如我们休战几天,示之以弱,他们必定认为我们是不敢出战。我们偷偷的凿开北垒,做突门二十道,趁对手大意的时候直冲段末波军帐,只要出其不意打垮了段末波,对方必定不战自愧。这样的话别说是段部了,就是王浚早晚也被我们擒获。”石勒听完又露出了欢颜,对诸将说:“张宾、孔苌说的对啊!”,接着就让孔苌按计划行事去了。
果然,几天之后就六眷见石勒久不出战就移营逼近北城,石勒登城望之,看见段部的士兵很多都放下兵器在睡大觉,石勒觉得现在正是时机就下令孔苌出击。孔苌得令就挑选最精锐的士卒,从二十道突门蜂拥而出直冲段末波大帐,石勒在城上鼓噪呐喊以壮孔苌声威。一切都如事先料想的一样,这次出击那是相当突然,但有一点还预想的不太一样,就是双方士兵的战力相差太大,在这么突然的情况下,孔苌愣是没冲进去。
孔苌一看冲不进去只好先退回来,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段末波杀嗨了,他骑着高头大马,左突右砍,那真是如入无人之境,一路追着孔苌冲进了垒门。还是由于这仗打的太突然,段部其他几位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段末波就没头没脑的冲进来了。一进门段末波就傻眼了,他发现里边人不少就是一个认识的都没有,就在这么个大眼瞪小眼的工夫,孔苌反应了过来,一招呼左右,段末波当场就被按在了地上。
段末波的被擒,打破了段部鲜卑的不败神话,也是段部分裂的开始
后面的鲜卑骑兵看头领陷在城内,一时也慌了手脚,就六眷害怕打急了害了段末波性命,就指挥军队退走。孔苌趁机追击,这么些天了可算打了次大胜仗,孔苌追杀三十余里,段部鲜卑留下了不少尸体。更可贵的是此战缴获铠马五千多匹,这可是极其宝贵的战略物资,幽州突骑和段部鲜卑为什么这么猛,不就是靠着这些刀砍不进箭射不透的铠甲嘛!这回咱也能组建一支横着走路的重装骑兵了。
石勒抓了段末波一面好酒好肉的招待,一面派使者去和段就六眷谈和。就六眷很讲情义,愿意为了兄弟的命撤军,最猛的段文鸯可不管那个,马上提出反对说:“现在因为段末波一个人而放过垂亡之虏,得罪王浚不说,将来必留后患。”可是就六眷大手一挥,反对无效,土地放弃了将来可以再打,兄弟被杀了可就真没了。就这样就六眷又送给石勒不少金银铠马,许以段末波的三弟为质换回段末波。
石勒手下的将领这些天没少受段末波的欺负,此时段末波落到他们手里,都向石勒建议杀了他。可是石勒力排众议,他认为段部来攻打他完全是受王浚的唆使,杀了段末波与段部结仇,不如放了段末波结以恩义。于是他派义子石虎带着丰厚的金帛前往段部大营,不仅同意放人,还要和段部结盟。段就六眷很高兴,不仅和石勒结了盟,还请石虎宴饮,大家都是猛将粗人,酒宴上喝的非常开心,石虎还和段文鸯拜了个把兄弟。
勇冠三军的段文鸯与石虎结为兄弟,最终却死在这位兄弟之手,也是一段壮烈的故事
这边襄国城内也喝上了,石勒也摆下酒宴给段末波送行,这俩人也喝美了,也要拜把兄弟。这时候石虎喝完回来了,一听要拜把兄弟的事儿赶紧拦着,说幸亏我回来的早,再晚一步咱们可就差了辈儿了。石勒听石虎一说,就改将段末波收为了义子,酒宴已罢就送段末波还营。
这次石勒的外交公关可谓非常成功,不仅解决了眼下的危机,还让段末波对他感恩戴德。在返还辽西的路上,段末波每天都要向南跪拜三次,别人问他就说南边我有个爹。后续的发展也正如石勒所预料的,段部鲜卑和王浚愈发的疏远,和自己反而走的近了,王浚因此势力衰弱,为石勒平定幽州埋下了伏笔。
借此我们可以发现一个现象,一些成就大功业的人,他往往打仗不是最猛的,智谋不是最高的,但是对人性的把握却有着过人之处。汉高祖刘邦就是一个突出的代表,石勒那水平也是相当高,二人最终都登基坐殿,也许这就是人性最大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