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记得那个铁盒子放在老房子的顶梁上，压着一叠发黄的《参考消息》。每次打扫卫生，妈妈都会特意避开那个位置，连灰尘都不让我擦。

“等你大学毕业那天再说。”这是妈妈的原话。我问过好几次，她都是这么说，然后转身去择菜，好像这事就这么揭过去了。

那是爷爷留下的唯一一件东西。在我上初中那年，爷爷走得很安详，像是睡着了一样。他走的那天下着小雨，雨水打在老房子的瓦片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早上爷爷还在院子里浇他种的丝瓜。浇水的时候突然说：“小虎啊，爷爷这辈子没有什么本事，就会种点菜。”我正穿着校服准备去上学，听到这话觉得奇怪，因为爷爷很少这么感慨。

那时的晨光透过雾气斜斜地照在菜园子里，爷爷弯着腰，老旧的格子衬衫已经洗得发白。他总是穿那件衬衫，口袋里装着一包皱巴巴的大前门，虽然他很少抽，但总要带着。

临走上学前，爷爷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两块水果糖，塞在我手里。糖纸都有些褪色了，不知道放了多久。他说：“上学路上吃，别给你妈看见。”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爷爷。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高考那年，我在考场上想起爷爷给的那两块糖，不知怎么就考砸了。妈妈没说什么，只是又去菜市场摆起了她的小摊。我能看出来她很失望，但她从来不说。

后来我去了技校，学了电工。其实我学得还不错，毕业的时候还拿了个优秀毕业生。妈妈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穿着她唯一一件像样的衣服，那是她十年前买的。

从学校回来的路上，公交车开得很慢，妈妈突然说：“今天回去把盒子打开吧。”

我愣了一下，差点以为她说的是别的什么。那个铁盒子在我的记忆里都快褪色了。

回到家，妈妈搬来梯子，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拿下来。盒子上的灰尘足有一层厚，用手一抹，露出下面暗红的铁锈。

妈妈的手有些发抖，盒子的锁已经锈住了，我找来工具撬开。里面只有一张对折的纸，还有一个皱巴巴的烟盒。

那是一张欠条，字迹有些模糊，但还能看清：

“今借到王德明同志现金壹仟元整，用于孙子王虎初中学费，承诺于一年内还清，若有不测，以自家房屋抵押。”

落款是爷爷的名字，按着红手印。日期是我上初中的那年。

妈妈的眼泪掉在纸上。我这才知道，原来我们家在我上初中那年揭不开锅了。爷爷瞒着所有人，把自己的老房子抵押出去借了钱。

烟盒里是一沓发黄的存折，每个月都有小额存款记录，最早的一笔是我上初中的时候。存折上密密麻麻的数字，记录着这些年来爷爷的每一分积蓄。

“你爷爷说，怕自己走得早，存不够你的学费。”妈妈哽咽着说，“他总念叨着，要让你上大学。”

我翻开存折的最后一页，看到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小虎，爷爷不在了，这些钱给你上学用。考不上大学没关系，想学什么都行。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为什么爷爷最后那天要说他没本事。也明白为什么他那天给我糖，为什么妈妈这些年不让我碰那个盒子。

铁盒子里装的不是一张欠条，是爷爷的一片心。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爷爷曾经种菜的地方，现在长满了杂草。天又下起了小雨，雨水打在瓦片上，声音还是那么熟悉。

妈妈把存折和欠条仔细收好，放回铁盒子里。她说：“你爷爷这辈子没念过什么书，但他懂得比谁都多。”

第二天，我去了王德明爷爷家。他已经搬去镇上跟儿子住了，但每个月还是会回来看看老房子。

我把欠条还给他，他却说：“这欠条是老朋友之间的情分，你爷爷在的时候，我就说不用还了。”

他从柜子里翻出一个旧盒子，里面居然还装着我爷爷的那包大前门。“你爷爷这个人啊，明明不抽烟，非要装包烟在身上。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怕别人问他借烟，他不好意思说没有。”

我听着，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回来的路上，我决定重新去考大学。就算考不上，我也要把爷爷的心意好好珍惜。这些年，我一直以为自己的人生是场失败，现在才明白，有些输赢不是分数能衡量的。

那个铁盒子现在还放在家里，妈妈把它擦得锃亮，摆在最显眼的地方。每次看到它，我就想起爷爷弯着腰浇菜的样子，想起他说自己没本事时的语气，也想起那两块褪了色的水果糖。

有时候，最珍贵的东西，往往就藏在最普通的地方。就像爷爷的铁盒子，看似装着一张欠条，实际上满载着一生的爱与期待。

这些年，我经常梦见那个下着小雨的早晨。梦里，爷爷还在院子里浇他的丝瓜，转身给我塞糖，然后笑着说：“好好上学。”

每次从这个梦中醒来，我都会想：爷爷，你说你没本事，但你把最好的本事都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