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雪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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嫉妒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也最凄惨的一种情感。

它可能是这个世界最好的评论家，它知道什么是美，但它表达欣赏的方式是一种满满的恶意。它越体验到事物的美好，那种恨意就越发强烈。

它的本质是一种权力欲，它不能忍受有超过它的东西， 它希望自己处在食物链或者审美链的顶端，沐浴在别人仰望的目光里。

但它的可悲的是，它自己太平庸，却又太敏感，那种夺目的光芒让它自惭形秽，为了抵销这种自惭形秽的屈辱感，它生出一种愤怒来抗衡。

《莫扎特传》是音乐天才莫扎特的故事，同时也是萨列里的故事，莫扎特在影片中承担了一个天才的痛苦，而萨列里则承担了一个庸人的痛苦。

《莫扎特传》（1984）

天才的痛苦在于他不在意世人的行为逻辑，他的天真在别人看来就是冒犯，他缺乏理解这个庸常世界的能力。而一个庸人的痛苦，却是他太在意世俗的目光，他拼尽全力想要得到众人的喝彩，却不可得，而一个天才却在吃喝玩乐中得到了全世界。

这部影片对天才的描写是相当有意思的。

莫扎特能够写出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音乐，而且所有的音乐都不需要反复修改，草稿几乎就是终稿。从艺术上来说，这是个完美的人。

但从世俗意义上来说，他就像个小丑。矮小的个头，始终如多动症小孩般的仪态， 倔傲的谈吐，更可怕的是他那尖利而突然的肆无忌惮的笑声，与维也纳贵族那种节制端庄的要求背道而驰。

上帝给了他无人匹敌的才华，也给了他与这个才华格格不入的肉身。

也正是这种巨大的裂缝让萨列里异常恼怒，他无法理解完美与下流怎么能这么生硬在嫁接在一起，这是对萨列里心目中完美的羞辱，他对上帝的质疑也是来自这里，他从这种安排中感到了上帝的一种恶意，他自身高贵的谈吐与鉴赏力，与平庸的创作力，与莫扎特粗俗的谈吐和过人的才华，就像一个颠倒的镜像，上帝似乎就是通过这种错配来嘲弄他。

所以，萨列里的嫉妒是一种史诗般的嫉妒。他恨的对象不止是莫扎特，也是造物主，他恨造物主给了他识别美的能力，却没给他创造美的能力。他要毁掉上帝最杰出的作品，他反抗这种从源头上的不公。

2

但其实这种艺术天才身上的分裂其实并不是少数，甚至可以说是多数。

这其实也不难理解。一个人的超常才华，其实从常人的角度来理解就是一种病态。当他的所有注意力被一个对于庸人来说完全陌生的世界所吸引时，他显然没有多少精神来搭理这个现实世界。他过于敏感的洞察力也让他衡量这个世界的尺度与常人有异，而失去了真正有效沟通的能力。

更重要的是，所有肉身的需求是一样的，肉身本身的欲望却没有高低之别。这里面自然有一种落差，一种世俗与理想的天然沟壑。

对于天才的美好想像，从某种程度都是一种妄念。你不能希望一个境界远高于你的人，有着和你相同的对生活的看法；你希望别人在作品中尖锐，却又在生活中相当温良恭俭让；你希望别人在作品中极度纯粹，但在现实中极擅于察言观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说到底，艺术中的天真，到了现实中，也许会让你觉得如鲠在喉。而在现实中的如鱼得水，到了艺术中却是最为污秽的负担。

3

对于莫扎特这样一个天才而言， 他一直没太明白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他非常天真地修改萨列里的得意之作，根本没意识到得罪了他。

他非常天真地跟皇帝争辩为什么他的作品有太多的音符，根本没意识这只是附庸风雅的皇帝在习惯性地表现自己有独立见解。

他非常天真把萨列里引为知已，却根本不知道所有的阴谋都来自于对方。

他从小受到了太多宠爱，以至于认为这种宠爱将会恒久不变。他天然地认为世人离不开他的音乐，于是非常自然地得罪主教，得罪皇帝。

他根本不理解， 对于皇帝而言，他只是个用来气主教的棋子，是个证明自己趣味高雅的玩物，在世俗意义上，他根本就没那么重要。

他完全不通世务，当他逐渐潦倒，甚至需要向别人乞讨时，他还是改不了他长久以来的倨傲与玩世不恭。

养育他、塑造他的父亲的死亡，是他精神上的最后一根稻草。挂在墙上的父亲的目光如锥子一样追得他无处可逃。

在他的父亲面前，他无法逃避他的羞愧。最终，在其实写给他父亲的安魂曲中他耗尽了他的精力，魂归天际。

4

萨列里非常缜密地铺平了莫扎特通往死亡的道路。

他向皇帝进谗言，暗示莫扎特是个私生活特别混乱的人，与他的女学生之间很容易产生不正当的关系，这样让莫扎特失去了当贵族音乐教师的机会，这样莫扎特失去了最主要的经济来源。

他向皇帝告发莫扎特写的新戏《费加罗的婚礼》有政治问题， 试图将一部杰作扼杀在萌芽之中。

在失败后，他暗中捣鬼来减小莫扎特歌剧的场次，这样让莫扎特的经济情况雪上加霜。

他用一种隐秘的方式损伤着莫扎特的自尊心。他将莫扎特介绍给一位品位鄙俗的土豪，莫扎特之前演奏给皇宫的音乐，成了土豪满屋宠物狗的安神曲。这是一记猛烈的七伤拳，莫扎特巍峨耸立的自信出现了严重的裂纹。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找到了莫扎特最大的软肋，也就是莫扎特父亲的死亡，他用一个匿名人的方式向莫扎特约写安魂曲，将莫扎特死死按在父亲死去之后的悲伤与疚愧里。

片中萨列里陪着莫扎特写《安魂曲》是影片中最震撼的段落，莫扎特回光返照中狂热的光芒，以及萨列里阴谋即将得逞的亢奋与惴惴不安，形成强烈的情感推力，这是最伟大的知已，也是最阴暗的敌人，那种灵魂备受煎熬的痛苦，以及大仇终于得报的快意，互相交战，几欲从画面迸出。

这是萨列里一生最大的胜利，却也让他见证了他一生的失败。

在接下来的岁月里，他亲眼见证了，他自己的音乐随风飘散，渺然无痕，而肉体消亡的莫扎特，却被音乐带着传遍欧洲，成了一个真正传奇。

萨列里杀死了莫扎特，但又根本不重要，因为肉身是莫扎特最不重要的东西，最重要的东西在他写的弦律中。

它只要被写下，就不会死去。

5

导演米洛斯·福曼是个对人性观察极透彻的导演，除了这部《莫扎特传》，他的《性书大亨》《月亮上的男人》都是传记片中的杰作。

他真的有那种宽容却又尖刻的胸怀，能洞穿一个灵魂，却又不以一种善恶的目光。

他看到了所有高尚中的鄙俗， 卑微中的伟岸，它们水乳交融，难分难解。那种灵与肉的挣扎对抗 ，在他的镜头下有着古典却又密实的纹路。这里面既有着来自上帝的圣光，也有被地狱烫红的欲望。

它们同样感人，它们同样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