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学家“吃轮子”
这次红学会我准备到上海吃苦。办会的是上海师范学院,一家师范院校能办多好?去年我们山东大学办的红学会不过尔尔。我们还是全国重点、综合性大学。山大的会不热闹,因议题较个别:只讨论《红楼梦》艺术成就!而一家师范学院能把红学会搞成什么样儿?
《红楼梦学刊》对上海红学会议的报道
没想到,下车伊始就发现,这次筹备会的人十分干练、周到。
分配我住四人同室无卫生间,幸运的是临近有公共淋浴间。据说,大人物如周汝昌、端木蕻良、李希凡等是两人一间,带洗澡间。
居然吃得相当好,一人一餐。中午我享受的清真餐是:一碟带鱼、一碟牛肉片、一碗蒸蛋、一碗汤,粳米饭。我们的伙食标准按每人每天一元二角交纳,为何可以吃这么棒?知情人告诉:学院补助七角。我笑道:很出血啊。知情人笑道:那得看哪个办会。会议主办者学院党委书记阎毅千是红学家。
我打算发言时提条建议:邀请更多的党委书记做红学家,派更多红学家去做党委书记。
我很为想出这两句俏皮话得意。
2022年追记:
二十一世纪看到这段可能难理解,怎么,全国红学会四人一间还没有卫生间、能到公共淋浴间洗澡还是幸运事?伙食一天一块多钱咋能吃好?
这需要了解当时生活和工资水平。大学教师家都没有洗澡设备,得到学校大澡堂洗澡。工资极低。本人工资停留在1965大学毕业的五十三元。物价也低,学校房租水电每月扣一块五毛钱。这样一天一元九角伙食费就近于奢侈。
学术界如何办会从改革开放之初就有些门道,有“吃床腿”之说,可报销的住宿费多收点儿,补自掏腰包的餐饮。上海红学会大概是“吃轮子”,吃交通费。每人交七元交通费,会议交通比如红学家和“宝黛钗”游淀山湖用学院和上海宣传部资源,交通费补餐饮。师院党委阎书记为叫红学朋友吃好很动脑筋。
其实是孙逊帮阎书记办会,孙逊参加过袁水泊主持的《红楼梦》校订,红楼梦研究所校订是后来的事,孙逊最早出版论脂评专著,《红楼梦脂评初探》签字送我两本,一本会上送,一本寄来。
1986《文学评论》编辑陈祖美师姐约孙逊给我的《蒲松龄评传》写书评,把署名“孙菡”的文稿复印件给我,文章却阴差阳错没发出,现在还“躺”在我的电脑里。
上海师院女教师邸瑞萍不是1982红学会正式代表,列席小组讨论却热情洋溢发言,开口就说:“能参加红学会,扫地焚香都是乐意的。”套用史湘云说大观园诗社的话很对景。1982红学会东道主之阎毅千、孙逊、邸瑞萍都已仙逝并在红学史留名。
1982年上海师范学院全国第三届《红楼梦》红学讨论会纪念封
江青批的宣传部长说:“你是贾宝玉,到前边来”开幕式午饭,是我到上海师院吃的第三顿“正餐”,却被请进操作间吃。为什么?因为清真“专席”被征用了。
占领我餐桌的是“贾宝玉林黛玉”,徐玉兰和王文娟。
越剧《红楼梦》主演也参加会,是这次红学会亮点或特点。
有两位重要人物在开幕式上讲话。上海市委书记夏征农、上海市委宣传部长陈沂。
夏征农在开幕式上讲话,在说了“十二大是我们整个工作的指导思想,也是学术界的指导思想”后说:“《红楼梦》我读是读,但没有研究。江青说:华东一个宣传部长问:大观园在什么地方?这个人一窍不通。后来查明,这个人是个坏人。江青说的这个人就是我。但是我从来没有同她谈过《红楼梦》,不过我承认我对《红楼梦》确实一窍不通。”
夏征农说到这里,几位在民众中如雷贯耳者姗姗来迟:越剧《红楼梦》王熙凤、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的扮演者傅全香、徐玉兰、王文娟、吕瑞英。
1958年越剧《红楼梦》首演剧照
徐玉兰们想尽量不惊动任何人,悄悄找座位,没想到夏征农看到她们,就大声说:“你是贾宝玉,坐前边!”
会场一阵笑声。徐玉兰们坐到会场前排。夏征农继续致词,他最后说:红学研究要百家争鸣,但百家争鸣不要影响到个人之间关系,不要因为学术之争、学派之争,影响到个人关系。
2022年追记:
当时这段话没引起红学界注意,认为不过是一位市委书记的场面话。经过这么多年,我发现,后来活过百岁的跨世纪文化老人夏征农真有远见。
红学界许多学术之争,无一例外都影响到个人之间关系。此前周(汝昌)吴(世昌)的“曹雪芹轶诗”之争,此后周(汝昌)冯(其庸)曹雪芹祖居之争是典型例子。
1995年全国作协代表大会代表在人民大会堂前等待入场时,冯其庸先生详尽向我介绍周汝昌先生“太极红楼梦”一些“操作”,听得我目瞪口呆。
夏征农塑像
陈沂爱说“了不得”
接下来是上海市委宣传部长陈沂讲话,陈沂说:这次来上海开会,你们是主人,我们尽东道主之谊,也向你们学习。
陈沂喜欢说“了不得”,《红楼梦》了不得,红学研究了不得,王熙凤了不得。王熙凤如何了不得?没有继续讲。
陈沂讲话,记者镜头不对着他,对着戴宽大眼镜的“贾宝玉”。
陈沂说:今天是盛会,研究《红楼梦》的学者,周老,张毕来,端木,还有贾宝玉、林黛玉、王熙凤都来了。曹雪芹写这么个作品很了不得,这么多专家来研究,又通过艺术形象表现出来。《红楼梦》研究经过很多曲折。夏老这样的忠厚长者也受了害,但江青历史就是这样写的,我们在这儿开会,江青蹲在监狱里——这还因为对她的宽大。一部伟大的艺术作品,不是哪个人要如何便如何。《红楼梦》已经远远超过了莎士比亚,这也是我们中华民族了不得的财富。但《红楼梦》毕竟是个文艺作品,不是马列主义,不是中国社会发展史。
2022年追记:
很多人也是把陈沂讲话当成官样文章,其实回过头来看,这位左联时的作家说的其实是最基本的道理:应该把《红楼梦》当文艺作品研究。可惜这么多年,包括许多大红学家在内都没有把《红楼梦》当成文艺作品研究。
《红楼梦学刊》“一九八二年全国红楼梦学术讨论会论文选”专辑
张毕来:什么是红学张毕来有本书叫《漫说红楼》,因观点特殊,有的红学家干脆訾之“胡说红楼”。据我跟张毕来先生的接触,我觉得他是位平易平和的长者,绝对不可能故意“胡说”。
他在会上提出“什么是红学”的问题。
张毕来说:“红学”这两个字开始运用时,并非非常严肃认真,而是多少带点儿开玩笑意思。提出“红学”这么个词儿,体现了对旧时代学问的反抗心理,用的是嘲弄口气。旧时代经学独占讲台,诗学是附庸,“红学”是对这种情况的嘲弄。现在,“红学”是肯定的词,至少是中性的词。
2022年追记:
后来周汝昌先生提出完全不同的“红学”概念而且产生很大影响,我因此在莱阳红学会发言《我之忧红忧曹心》,这是后话。
《漫说红楼》
越剧明星讲话徐玉兰说,她在出演越剧《红楼梦》之前并没有看过《红楼梦》原著。她真诚地说,她文化水平不高,有些书根本看不懂。为了出演越剧《红楼梦》,她才开始看《红楼梦》,开始因为看原文有一定难度,不得不看小画书。后来,她跟王文娟在赴莫斯科的火车上一起看《红楼梦》,看李希凡写的红学文章,才对《红楼梦》渐渐有理解。
王文娟说:她很喜欢看“蒋老”即蒋和森写的红学文章,这文章对她演林黛玉这个人物起到很大的作用。
王文娟尊称蒋和森“蒋老”,其实,蒋和森比她年轻几岁,我们几个与会的青年代表说:恰当叫法应该是“老蒋”,只是那样叫,就跟我们平常叫蒋介石的通常叫法重复了。说到这里,众人大乐。
两位越剧明星,徐玉兰四十七岁,王文娟四十四岁,神采飞扬,一点儿“老”态没有。
《红楼梦概说》
组友周汝昌、端木蕻良讨论会照例分组,我跟周汝昌、端木蕻良同组。我开玩笑说:二老“双背”,周汝昌耳朵背,端木驼背;周汝昌由女儿陪着;端木由夫人陪着。两人都年过六十,都聪敏机智像年轻人,都特别善于词令。
小组秘书记录发言,周汝昌先生很快发现,有个“编外秘书”,比小组秘书记得还带劲儿,那就是我。有次小组会,我因在房间写东西去晚了,有人敲门,打开门,不认识,来人说:“周先生让我来请你参加会。他说,这些讨论你不能不听。”我立即疾奔会场。
小组会上有学者讲他的思考:《红楼梦》增删五次,又有五个名字,是不是一次增删一个名字?《红楼梦》给人几本书拼凑的感觉,前十七回写三春和秦可卿,十八到三十六回写宝黛,三十七到八十回写其他。宝黛爱情是不是曹雪芹原稿就考虑到、写到还是后来加的?像“梦兆绛云轩”应该是伏笔,但是后来的文字并没有照应。
2022年追记:
现在看来,这样的说法相当幼稚。但在改革开放之初,提出这样的观点,可以理解。
《周汝昌师友书札手迹》,周伦玲编,中华书局2023年12月版。
周汝昌大发感慨,他其实完全不同意这位学者的观点,但说得机智巧妙:这位同志好学深思,给我很大启发。说明他看《红楼梦》不是流水一般地看,而是时刻思考问题。我倒有不同的看法。不过我先在这儿说明,我不是来跟人辨论。人家刚刚发言,我就和人家不同观点?我的意思是:以曹雪芹的天才,最后定稿,怎么可能这么短见?像“梦兆绛云轩”这种分明的裂痕,曹雪芹看不出?也可能,曹雪芹写《红楼梦》精力非常集中,前边的东西,随它去了。
周汝昌接着说:《红楼梦》的主题、主线,有一位自然科学家写了篇文章寄给我,他主张,《红楼梦》是“三维立体结构”。
周汝昌刚说出“三维立体结构”这个词儿,红楼梦研究所的丁维忠立即打断他的话,说:这正是我的一篇文章的观点,然后,丁维忠把自己的观点讲一遍。周汝昌对丁的观点没说一个字的评论,继续介绍“三维立体结构”,他说:《红楼梦》是三条线……说着说着,周先生低头看表,大家忙说:“周先生您不用看表,您想讲多长时间,就讲多长时间!”
周汝昌一边思考一边讲,有时说:“对,不对,不是这样……”
端木笑道:“不要紧,你可以增删五次吗。”
端木的话引得全场轰然大笑。
这就是贾母说的话:笑话对景就可以发笑。
端木蕻良绘梅、诗咏曹雪芹
端木是个高大、魁梧的老者,头发是典型“浪漫的灰色”,他和周汝昌的外貌形成鲜明对比:周汝昌清癯的脸上总有种深思表情,而端木即使沉默时,脸上也带着狡黠微笑,他言语诙谐,开口解颐。端木说:“我来参加会,是要大家给与。我呢,说是‘收藏家’未免冠冕堂皇了点儿,我是来收的,人家给,我就拿,我是收受者,就像打棒球,大家是开球的,我是接球的。” 端木是大陆第一部曹雪芹传的作者。
端木接着说:“刚才马老师说的,英国留学生的讽刺……”
端木提到的是我在胡小伟发言时的插话,胡小伟说:在济南开会时,旁边有个其他会议的代表问:你们研究了半天《红楼梦》,贾宝玉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我插话说:我给六个国家留学生教《红楼梦》,他们对《红楼梦》很不理解。英国留学生贺安雷说:《红楼梦》开头第五回把主要人物命运都交待了,这样写小说在英国没人看。
端木说:“马老师说英国留学生讽刺曹雪芹,小说不能这样写。其实,能不能这样写?他们英国研究莎士比亚也没得出什么结论。莎士比亚写十四行诗,英国人的解释一大堆,十四行诗后边也成了一大堆书。托尔斯泰就不喜欢莎士比亚,不仅不喜欢还贬得很低,这很耐人寻味。为什么一个十八世纪的大作家在十九世纪的大作家眼里地位如此之低?因为莎士比亚是诗剧,里边矫柔做作的地方不少。托尔斯泰是散文的高峰,他的书是十分优美的散文,他认为,像莎士比亚写的那种感情、那种表现,是虚假的。”
端木又说:“可是曹雪芹的创作,我们今天觉得他符合现在的方法。我们看《红楼梦》,不会昏昏欲睡,有人还把曹雪芹当成是意识流的老祖宗,这不是没有道理。曹雪芹无愧于‘盖世文豪’,‘盖世文豪’是陈独秀的话,曹雪芹可能是懂外文的。”
《端木蕻良细说红楼梦》
2022年追记:
1982年上海红学会,在我编号H002日记本是P53-93。当时四人同室,吕启祥、王悦很为两个室友“头疼”,朱淡文不管夜多凉必须开窗睡觉,而我晚饭后坐下写日记,电灯直亮到夜半。
时隔四十年,已用三十年电脑写作,再看李希凡大师兄挖苦我写的“狗爬字”特别感慨。当年我居然如此认真写日记,每天写这么多!
当时有感而写,无意中却留下红学人物而且不仅红学人物的吉光片羽。今截取一小段,供红友“红米”一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