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清样》—撰文 | 文一刀

一年前，面对中小学教育乱象的骤然加剧，西安教育局推出了小升初“摇号加面谈”的新政策。一年后，这种打着升学模式改革旗号的改头换面，因一些必然发生的偶然事件陷入前所未有的争议。

现在来看，当年祭出的“摇号上学”看似普惠实则缺少担当，仓促照搬的面谈虽努力宣称要公平，实际却成为主观臆断的如鱼得水之池塘。

老病的症结尚未触及，新政的弊端已轰然而至，西安中小学教育遭遇的不仅是进退维谷，而且是把聋子治成哑巴的双重打击。导致此种局面的根源在于逃避，现如今，随着看似偶然实则不可避免的喧哗渐起，再不直面本质，即将逃无可逃。

摇号

《无间道2》中，胡军饰演的陆启昌与黄秋生的角色黄志诚是一堆搭档多年同事，虽然陆启昌官大一级却毫无架子，二人兄弟相待，惺惺相惜。于是就产生了一个难题，当遇到意见不合、各持己见，暂时谁也无法说服对方时，怎么办？影片中，这哥俩只能靠抽牌来决定这次听谁的。抽牌，比的不是谁更有道理，而是运气，这种“抽签定生死”式的方法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作为弟兄俩私定的“二人规则”，他们无异议谁也没话说。

到了电影《流浪地球》，地球遇到灾难，人类需要进入地下城避难，可这里只能安置星球70亿人口的一半时。面对困境，联合管理者给出的方案依然是抽签，抽中了有资格进入地下城获生，没有抽中只能等死。

“抽签定生死”被作为一种覆盖所有人的规则，此时，它不仅显得残酷，更显得束手无策、六神无主。因为即便同样是在电影里，《泰坦尼克号》的“让女人和孩子先走”，和《2012》中让各国领导、杰出科学家、拥有优秀基因者先登方舟，都比“抽签定生死”有担当得多。

抽签最适用的场景本是游戏。无论是双色球的震撼，还是足球杯赛两队全部同分值时抽签定输赢的起落，都会给大多数人带来不一样的感受。

抽签次之适用的场景为化解私怨，无论是像影片中黄秋生与胡军哥俩之间，还是其他民间事务，当实在找不到办法的时候，你们双方自己认，愿意抽，其他人也只能说句“碍我卵事”。

抽签最不适用的场景则是处理涉及大众的公共事务，尤其是作为列入文件的规则长期存在，这种做法的本质是把“踢皮球”的手法玩耍到极致，将“皮球”踢进未知世界，让命运反过来决定命运，能拿出这种方案、定下如此规则的部门，岂止是要反思。

面谈

2015年2月，西安正在去库存的泥沼越陷越深的时候，各方也在绞尽脑汁找寻原因，当时有一篇报道标题叫：“小学生数量“影响房价 在西安是否成立？文中西安市教育局基础教育处披露了一组数据：西安小学在校生于1997年达到82.69万峰值后，以后逐年回落，在60万左右维持多年，但截止2014年9月，西安小学在校学生降至约53.8万人。

17年时间，西安市在校小学生数量下降幅度近35%。 在此期间，西安中小学完成了公办与民办“攻守之势”的切换，许多重点学校纷纷转为民办，并像黑洞引力一样疯狂吸纳所有能吸纳的教育资源，畸形格局越来越固化。之所以还能维持脆弱平衡，一方面因学生数量没有出现大幅上升，另一方面则是旧有格局虽乱，怎奈家长们的忍耐力超强，底线未破尚可强装笑脸。

记得一次聚餐，当话题飘向小升初后大家立刻群情激愤，火锅上升腾起一股股狼烟。“太可憎了，你一定要把这个话题弄一哈”，有人边向沸腾的油水里狠狠扔下几片肉边对我说。“弄一哈就弄一哈，不过需要你们站出来提供真实情况”，我话音未落，席间就瞬时回归了沉默。大家的心随着手中筷子里夹的菜叶与肉片不断在芝麻酱里翻腾，好歹有人终于回了句：“等我娃毕业后，我啥都敢说”。受此影响，大家遂各自给自己的忍法寻找合适的退路，有人说“要不就等，总有忍不了的就冒出来咧”。

这是底线没漏时西安的家长们与教育界保持的恐怖平衡。但是从2017年起，西安在公共承载方面还没有做好准备的情况下，用一种近似病态的疯狂开始“抢人”后，虽然刺激并维持了房价的持续上涨，一举从去库存跳跃到房荒，也带来诸多人们并不愿意见到的“副产品”。教育、出行、医疗等领域本就沉重的矛盾越来越尖锐，让吃火锅时还存在的那种平衡在大变化的冲击下越来越难维持，直到近期在小升初上爆发。

2019年，西安小升初面谈要求命题体现“品德修养、学习习惯、身心发展、团队合作、艺术素养、创新实践”六个方面。在西安铁一中滨河学校，参加小升初面谈的约四千名孩子当中，出现了多名“品修零分”。此后，还有获得钢琴十级的孩子遭遇“艺术素养”零分的消息传出。零分打破了家长忍耐的底线，终于有当初火锅席上某人期盼的“忍不了的人”出现了。

眼下，无数人夜不能寐的西安小升初面谈刚刚结束，人们还没来得及从去年新推摇号时的惊愕恢复过来，零分事件又撕下了面谈的面纱，其显露出的真实面目让大家惊愕的下巴再次掉下来。

为什么会有零分？西安市灞桥区教育局回应称：“我们了解到的初步情况是有孩子在回答品德修养一项的提问时一言不发没有说话，不说话面谈考官就给了零分。”

对此有家长表示，如果孩子不说话就给零分，那也不应该是品德修养为零分，而是表达能力不合格。

什么样的提问让参加面谈的孩子无法说话？一位孩子家长说：就是拿出一段古诗文，让孩子默记30秒，然后背诵，背不出来就是零分。因为是按字扣分，少背出一个字扣一分并且那段古诗文的字数超过30个字，所以你即使背出来一些，但假如没有背出来的字数大于或等于30个字，依然会被扣为零分。

这样的面谈以及评判方法，到底是在考察品德修养还是记忆力？

西安铁一中滨河学校执行校长刘亚蓉则称：“我们在这六个维度里都可以设置具体的话题，比如在品德修养里我们就可以问学生什么是好学、什么是宽容等等。学生回答到什么层面，就有相应的分数。”

刘亚蓉还特别强调这只是针对题目的分数，对此给出的详细说明是：“每道题满分都是30分，我们给出的0分只是就题论题。学生回答了，答到哪个程度，就有与之相应的分数。即使学生只说一句话，就可能会有5分，学生答出了多少，就有多少分。学生一句话都没有说，自然就是0分。”

她进一步解释称：“这个分数和孩子的为人没有任何关系，做人和答题是两个概念。我们现在的面谈就是在答题，没有涉及学生的为人。拿品德修养来说，仅用一分多钟回答，如何评判一个人？所以我们的打分就是说在答题的一分多钟内，学生的表现怎么样，他可以是5分、10分、20分等等，这些分数与为人无关。”

如果事情真如这位执行校长所言，就会出现一个巨大的矛盾：面谈的核心本质与目的不就是试图通过交流的方式来全面了解一名学生在各个方面的为人吗？

但现实却让我们看到，即便面谈只能体现出“答题的一分多钟内，学生表现怎么样”，但学校依然以“根本无法评判一个人”的那“一分钟表现”得分来作为录取标准。

这让本就面目模糊的小升初面谈又多了一层自我否定的悖论。就像司法历史上曾有过的 “ 口袋罪 ” ，是以一些界定不清、描述不明、外延模糊、似是而非的罪名（典型者如流氓罪、投机倒把罪等），去编织一个想装谁就装谁的筐。

这种面谈同样用一些界定不清、描述不明、外延模糊、似是而非的题目，无非是给各家所谓民办学校那想招谁就招谁的自主招生权，安装了一个形式上的背书而已。这样的面谈又有何意义？这种浪费资源、劳民伤财的面谈到底是在糊弄谁？

生态

其实，想要用抽签来解决小升初的问题，北大教授郑也夫在多年前曾给出过一个方案：“各所初中和小学硬件上摆平 ，教师定期抽签流转 。这样可以消除学生为进入重点小学 、初中的竞争 。师资流转制度能够保证的是 ，义务教育阶段的学生们在享有师资上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 ，这有助于筛选人才 ，因为它避免了 “伙食差别 ”掩盖身体潜力 。”

站在全社会角度，本着教育的初心来看，相信谁都能明白，以教师定期抽签为标志的师资流转制度，是真正能以四两拨千斤式的巧妙来撬动压在基础教育身上那块巨石的设计。遗憾的是，在已经固化的利益格局面前，估计人们心里也清楚，这个方案想一步落地，几乎不可能。

不可能归不可能，但以这个正确方向为指引，以调整恢复一城之教育生态为目标，去采取一些渐进式回归的举措，其实并不需要超人式的勇气，只要稍有良心和动力即可，比如2018年7月上海市教委发布《关于实施百所公办初中强校工程的意见》。

这个意见的操作如下：首先在全市选出“强校工程”的目标公办初中，具体称其为“实验校”。然后通过优质引进、学校培育等途径，加强市级名校长和名师（含培养对象）在“实验校”的配备，确保每一所“实验校”都有一名市级名校长（含培养对象、特级校长）、两名名师（含培养对象、特级教师）。

同时鼓励优质民办学校托管，采取“一带一”“一带二”等方式集中优势资源全方位支持“实验校”建设，提高学区、集团内优秀干部、骨干教师流动到“实验校”的比例，实施教师联合培训、联体研修、联动科研，多渠道提升“实验校”干部管理能力和教师专业能力。

从中不难看出，这些措施已经带有师资流转的色彩，类似测试版。

在此基础上，由教委牵头成立市级专家指导团队，对各区“强校工程”实施方案和“实验校”三年实施规划进行论证，对各区实施“强校工程”进行专业指导。

建立区级指导专家团队。各区教育局应整合区域内专业资源，根据“实验校”发展需要，为每所“实验校”配备不少于3名指导专家，在进行初态评估的基础上，指导“实验校”制定学校三年实施规划，形成“一校一规划”，并给予全程专业指导。

将“实验校”建设成为教育科研基地校，指导学校完善日常教育科研机制，推进优秀成果在“实验校”的转化应用与合成再造。建立激励机制，保障市、区教育科研人员深入“实验校”，提供专业支持，开展蹲点实践研究。

这实际上是对回归教育资源平衡提供顶层设计、顶层支援，否则要教育部门干嘛？

多年来，民办之所以将公办远远甩在身后，一个根本原因就是两者面临的政策环境不同。当初为了支持民办给其下放自主招生权，让民办得以挑选生源，同时课程设置进度灵活，师资激励空间广阔。

因此当公办学校只能靠划片接生源，间或招收部分特长生，教学也是按部就班进行时，民办却在收简历，搞面试，尽夺天下少年英才以入帐下；教学上以“两手都要硬”的姿态去一手做难题，赶奥数，另一手对跟不上者实施劝退淘汰；而公办则要照顾全体，前面的等后面，后面的拉前面的。这种政策差异让公办步入越来越弱的恶性循环，民办的自主招生进一步加剧择校狂潮，教育因之在资源失衡之路上越走越远，最终成为杀“公”济“民”。

既然症结在此，所谓改革就要对症下药而不能绕着走道。比如在上海的这个意见中，顶层支持还有重要的两项，一是给政策，意见称要“坚持外部支持与激发学校自主办学活力相结合。坚持简政放权，减少对学校不必要的检查、评估，依法保障“实验校”充分的办学自主权。“实验校”在有效利用外部支持的同时，充分利用专业资源，集聚学校教职工的实践智慧，制定本校“强校工程”三年实施规划，明确目标、时间表、路线图和具体实施项目。完善学校治理方式，激发教职工积极性和创造性，推进学校开放办学，形成学校、家庭、社区合力育人格局”。

二是给钱。上海要求“各区要加强财力统筹，保证“强校工程”建设经费投入，并向“实验校”倾斜，确保经费投入高于区域内同类型、同规模的学校，重点保障“实验校”所需的校舍改造及听说测试教室、创新实验室、理科实验室建设和设施设备更新，满足开设丰富课程、转变教学方式的需要。市教委建立“强校工程”专项经费，重点支持“实验校”内涵建设，确保其课程教学改革、师资队伍培养、特色建设及相关配套设备添置等经费需求。”

这个《意见》虽不完美，但却具体实际，话不绕弯子，直接奔着恢复教育生态的核心问题而去，就是：人、钱、政策。

反观西安，虽然也搞了一个“名校+工程”，但总令人感觉逃不出顾左右而言他的画地为牢，绕来绕去玩文字游戏的“名校+”，看似新潮，实则不打粮食。

名校+薄弱学校，加什么？西安不是特别喜欢玩托管吗，托管西咸还要托管三原、托管富平；高新区托管户县；曲江托管无数地方。为什么到了恢复基础教育生态问题上就不敢托管了，所谓“加”是加机制？加理念？加文化？加师资？加管理？加教研？还是肉夹馍？馍夹菜？辣子加花干？茄子加豌豆？大酱加蒜蓉？

几年来一直在推行的大学区虽说效果不佳，但难道又废了？大学区制与名校+工程之间如今是怎么样的关系？是另起炉灶还有机融合？另起炉灶怎么起？融合怎么融？

所有的问题都那似是而非，含混不清，除了可以应付差事欺上瞒下之外，真看不出来还能发挥什么作用。西安的教育，要想恢复生态，切勿好高骛远。宁可刻鹄不成尚类鹜，也莫画虎不成反类犬。—《调查清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