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被一阵鸟鸣叫醒。
可能有人的闹铃就是鸟鸣。
试试换成蓝胸翡翠的叫声吧,这些小家伙的叫声只能出现在森林里。它们的叫声跟婉转动听毫无联系,是一串强大富有变化的哨音,从急促到愈发富有节奏感,逐渐上升或下降,持续数秒后,又有另外一只的哨声在远处响起。虽说从音色听像哨声,但绝不刺耳,声波经过成百上千片树叶的折射,先于蒙蒙亮的天,提前于太阳,将光洒下来。
这些小家伙就是离我们最近的邻居。
动物是有领地的,它们有自己固定的家,可能不是巢穴,就某棵树或某几根树杈子。所以你在一个地方露营,很可能每天叫醒你的鸟鸣几乎是相似的。当然,倘若不喜欢,可以像设置闹铃一样,背起帐篷换个地方,等到黄昏来临,就会提前知晓明天早晨的新铃声了。
紧接着树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建初拍我一下,指给我看猴子。猴子一醒来就打架,吱吱吱嗷嗷嗷的叫,跟猫狗打架发出的声音情绪差不多,能听见嗷嗷叫的那只被打的带着惨叫逃远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遇见纯野生的猴子,它们并不会来跟人类发生互动。
猴子怎么大早上就打架?
要么叫泼猴呢!嘿嘿!建初开始学孙悟空的声音,俺老孙来也!他经常学这个声音,唱歌唱不了这么高的音,但说话能。
猴也是渐渐醒过来的,醒过来了便不再歇着,有组织有秩序的朝远处的树上窜。几只猴子是从我们头顶窜过去的,我本来还兴奋的拿手机拍,突然被什么浇了一脸。猴尿了!我气急败坏的大叫出来,吓得其它猴纷纷改道鼠窜。建初说这不过是树上的露水,被猴踩碎了溅下来。我是怎么联想到猴子在大飞跨的同时尿出来的呢,像下彩虹雨。
太阳准备升出来,粉红色的前奏已经响起。
这一晚我们睡得并不好,四周此起彼伏的怪叫,那只骑着野猪乱跑的猴子,还有远处的枪声,我们不断醒来,判断是不是到了拉开帐篷跳上树逃命的时刻。这听起来像开玩笑,但事实上我们就是这么想的,在黑暗里幻想自己如何攀爬会更快一点,第一脚踩在哪,第二脚踩在哪……人们都羡慕自由,可自由压根就是危险的,像月亮只能出现在黑夜,像每一轮圆月都会唤醒一头狼。有时我觉得自由是用诗意的语言描绘恐惧。
看着远处渐渐泛白的颜色,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颜色只能着一点点,树杈已经填满了绝大部分的画卷。人生里值得铭记的美好一幕就要上演了,以为是窗户的地方,原来都是舞台。
一只健硕的猴子,张开像翅膀一样的尾巴,从高的树跳向低的树,恰巧就在那片被太阳染色的空白处。或许树就是这么被跳出的空白,像人类的秃头。另一只猴子又顺着树爬上去,在最高的地方警备的看看,很快就放松下来,同样的纵身一跃。日头在空白处升起,猴子像不真实的剪影,它们像在做一场游戏。一只笨猴突然从树上摔了下来,嗷嗷嗷嗷嗷一阵要命的惨叫。
我好像在动物世界见到过这画面,建初说。
看我找的露营地不错吧,你该去煮面了。
有人问我一直旅行不感到疲惫吗?不会腻吗?其实这只是我们的生活,我们只是这样生活在这个地球上,无意义的行走,无意义的记录,无意义的歌唱,像日头,像猴子,像一辈子只会唱一段歌声的鸟,人们怎么不去追问它们不感到疲惫吗,不会腻吗?
想起在山西寺庙,从小出家的和尚朋友问我什么是无聊,很多人来寺庙是因为活着无聊,可什么是无聊呢?我问他你不会感到无聊吗?他说不会,所以不知道什么是无聊。可是每个人都应该感到过无聊啊,我反驳他。可他说,很多小孩子都不知道什么是无聊的。
能够行走和生活在这个地球的隐秘角落是多么快乐和幸运的事情,可能有人觉得上一段在故事在说远离这个城市的欲望,绝没有,我最讨厌那些让人活得心如止水的说教。从容面对自己的欲望,像和尚面对自己的修行。越清楚自己的欲望,越朝向那个方向,便是行走和生活在这个地球的隐秘角落。要知道我的文字就是我的欲望,这是平静如水的野心,我的野心太大了,才看不上视频即得的那点利益。就像建初,他只会写歌,这辈子也不会再做别的事儿啦。除此之外,生活没有什么要紧事儿,只剩下行走、吃饭、睡觉。
像玩游戏永远不会感到烦腻的小孩子。
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游戏和太阳。
煮完了最后一袋意面,建初得骑车回村子买些必需品,水、鱼罐头、米和面条。生活其实只需要这么多东西。
上篇文章已经写了,这里连手机信号都没有,一切简单又安静,像世界中的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其实才是地球本身的真相,但多数人只要生活在城市就够了,城市是他们的整个世界,虽然那只是地球的一小部分。
大约百分之五十的非洲人也生活在城市了。
建初骑车走了,剩我独自留在森林里,也不觉得害怕,无论眼睛看向哪,都能看到几只转圈的白蝴蝶闪烁在刺眼的白光里。
一阵瘙痒,撩起袖子发现昨天落过腻虫的地方满是小包,摸了一下,几十个聚集的小包好像烫了开水的鸡皮,疙里疙瘩的刺手。摸了几下,那些包就越变越大,越来越痒,我简直要疼晕过去。赶紧不再碰,但那些包剧烈的痒着,在被太阳晒得蜕皮的地方,痒的肿出了水泡。努力让意识不再聚焦在如同火山爆发的胳膊上,所有的包逐渐游离,意识让它们离胳膊越来越远,远到隔开了星系,却仍旧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像月亮和潮汐,潮汐和女人的月经,好痒,隔得越来越远的痒,无数闪烁的星星发射着光芒,痒从星星表面反射回来。
森林是美梦也是噩梦,这就是森林。再防护也有很多不可避免的风险,就像入睡之前,唯一能做的就是洗个热水澡、喝半杯红酒、找一张好床,你得等着梦发生。森林就像梦,它是不可控也不可知的,何况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享受热水澡、红酒和一张带床垫和纯棉三件套的床了。
无论是窜过日头的猴子,还是满身的虫子包,都是森林呼吸出的梦。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听到摩托车声,老远看见树林间的红色头盔,是建初,我又钻回帐篷。但摩托车声并没有停在帐篷外,老远他就熄火了。
俞瑾,你把衣服穿起来,我带了一个人回来!建初喊。
什么?!我不可思议的惊叫,等等!他带了个什么人回来?为什么带这个人回来?会弹琴吗?还是会唱歌?
我穿好衣服喊他们过来,一个满头小辫子的男人,穿着白衬衫,很干净,我没有出帐篷,他跨过大树的树根,低下身子跟我握手,问我你好吗。
我说很好,你呢,然后转头问建初这是什么人。
建初说他非要跟我回来,要知道我们在哪。
我活活压下一股怒气,毕竟这个不知底细的人正在眼前观察着我,我看向他。如果不会弹琴也不会唱歌,那跟进森林的只能是豺狼虎豹。
“你会英语对吗?”他的演出开始了。
我不止一次告诉建初,如果情况需要,我会主动说英语,但如果我没说,就代表我不会说英语。这件事我教了很多次,但他仍旧习惯跟别人说我老婆会英语。男人总要面子,不会当地语言很没面子,在对方的鄙夷下像个下等人。但这是他们价值观的问题。诗人的语言都很难带来美感,何况眼神鄙夷的人。美的文字是哑巴写的。
“会一点点。”当陌生人说出第一句话,我作为对手戏演员,这时需要找到恰当的性格、语气、身份。
“你们从哪进入的这里?”
“不知道,我忘了,我们是晚上到的,看不见路。”含糊其辞,因为不知道对方设计了什么坑。
“他是这里的管理员,他说要知道我们住在哪,这样安全,所以我带他回来。”建初看我胡说八道,开始补充。
“你怎么知道他是管理员?”我问建初,尽量不显出怒气,怪轻松的,半笑着,心里想的另一句话是你还记得路吗?人们会从你的语气猜出你的语意,所以我想着另一句话。
建初说就是从他的比划和语气里猜出他是管理员,他说为了我们安全,得带他回来。你看他一身正气,建初说。上一次他这么说是在过罗索口岸,让我看黄牛的眼睛,是不是透着善良。
“没关系,你们忘了路没有关系,你们走刚刚进来的路就能回到村子,但你们看见河了吗?”
“不知道,什么河?”每一句话都不能掉坑里。
“你没有看到河吗?”白衣服反问。
“没有。”我茫然的看向建初,假装询问他。
森林里的一切都不再显得唯美,这时森林已经成了人类的丛林。人们一旦在森林里思考利益,森林就不见了,只剩下可以被买卖砍伐的树干和混乱的杂草。
“哦,跟我来,前面就是河,一个好地方!”白衣服兴奋的指着另一条路。
我一直都没出帐篷,让建初跟他去。
没一会儿他们回来了,建初说前面五十米就有小码头,但没有人,岸上倒扣着两条船,看起来一般也不会有人,头顶的树木在那里形成一座拱桥,下面是可以搭帐篷的平地,连着河。很美,你会喜欢的。
“可以钓鱼吗,太好啦!”我假装陪建初开心。
“是的,前面很好,有很多鱼,是露营和钓鱼的好地方,很多自驾车都会选择在那里过夜。”白衣服见缝插针。
“所以那里露营收费吗?”我不想再兜圈子,看来没坑了,来意明显。至少没有掉在任何坑里,这意味没有扩大坑的边缘,不是大坑。
“是免费的,但是……”我笑了,他看着我,一本正经的继续说,“这里是河流国家公园,我在保护中心上班,这里包括……”他说了十多个地名或者是村名,我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这些地方包括你们现在所在的地方都属于河流国家公园,是要门票的。”
“门票多少钱?”
“400当地货币。”也就是40人民币。
“两个人还是一个人?”
“无论人数,一个团队进来也是400,一年有效,前两天进来两辆车,也是四百。”
“有票吗?”
“有,这些细节都在门票上写的很清楚。”
“先给我看看门票。”
“门票在另一个人那里,我去帮你们找他买。”
“需要找另一个人买?我们可以自己去找他买。”
“我说了我也在那里工作,你们相信我,我会在一个小时后为你们把票送回来,你看,我是走路,我会走去再走回。”
建初在旁边说这个人真的是管理员。
白衣服开始告诉我们这里有河马,以及学给我们河马怎么叫。
现在我没有办法了,就像看着一局棋,这400必须要弃,钱也不多,弃子求活,要不得了。我甚至不去还价,跟建初说:给他四百。当地四百能买一公斤牛肉或四个大西瓜,一个人的月工资也就四千到五千。
他拿了钱,跟我们说很快再见,很快回来,一个小时,很快回来......一边说一边消失进森林。
我们骑都骑了很久,他需要顶着中午的太阳走很久,还有很多虫子。
建初煮面,我没说什么。
他主动说这个人当时坐在一棵大树下,周围还有其他村民,白衣服拦下他来打招呼,然后不让他走硬跟他回来的。
时间到下午,好几个小时过去,那人鬼影也没一个。我让建初出去村里找这个人。建初不想去。我说人是你带回来的,你信任他,现在四百没了,当然得你去找,你应该为自己做的选择负责。他骑车离开。
再回来太阳已经快要落山,那些猴子正在沿着原路返回。
“找到那个人了吗?”
“没有。”
“这里需要票吗。”
“当地人很诧异,确实不要票,我做错了。”
“第一、在非洲野营,在这么野的地方,就不能被人知道在哪,西班牙夫妇就是在印度被跟踪然后强奸,更不要说这样带陌生人回来。
第二、没人有权力知道我们在哪,何况没有工作服及证件,即使有,他也没有这个权力,如果他执意如此,让他报警,在警察的陪同下跟踪我们到野营地。
第三、直接报警说外国人在陌生地方被恐吓和限制自由。
第四、野营时出去买东西速去速回,越少人知道越好。”
建初说知道了:“但你知道是骗子为什么给钱?”
“知道对方是地痞流氓,还被对方知道了野营位置,给钱让他满意的离开是唯一办法,这样他会消失,可能几天不敢出来,或跑去另一个村子,至少不会因为被当场拆穿颜面扫地而伺机报复。”
建初很悔恨,觉得自己怎么能做出如此弱智的事情。很多时候他根本不像一个三十四岁的男人。
他问我要不要把帐篷搬去河边。
我在琢磨今夜是不是需要彻底换个野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