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克扬
风声呼呼的,越往上风声越大。我总要到山顶去,越过没膝的蔓草,看我那房子工程进展的情况。
就在几个月前这里还是一片空地。不,在荒山的山顶,连空地也是极为有限的,之前连车都可以走的路都没有了。但是我却在那里建造了一座房子,只用了极少的预算。
老王,这个项目的委托人,一个敦实的本地汉子,平时不怎么爱说话。如果你仅仅是在本地的小酒馆里撞见他,你大概率看不出来,他其实是在外省赚了一笔很大的钱,然后才回老家来投资的。有时候,你又难免怀疑他的脑子里在转着别的什么念头,他有一个漂亮得和这个小地方不相称的女朋友。所以,他的外表并不反映他的内心真正所想。他在本地的存在极其隐蔽,隐蔽到你都不知道他靠什么赚了钱,但是他做的每一件事,又都是和这种低调的外表相冲突的。
比如,受到近来时兴的网红店的启发,他开了一家酷玩类型的自行车铺,出售五颜六色的死飞自行车,买家可以自己挑选颜色,组装自己喜欢的车。就上坡下坡而言,这车并不实用,它没有常规刹车。对于老王的生意,小镇上的人们都感到十分惊讶——要知道,在这个就算是走路就逛完全镇也花不了很多时间的山间小镇上,最不需要的,就是能够让人们加快速度的东西。面对他这样的人,我过去所学的一切逻辑仿佛都失效了。
你打算建房子来做什么用?
我不知道……他断断续续地说。我们的目的其实是开发整个这一片山头,政府要求我们,对,所以……
打比方说呢,就是一个售楼处。最后卖的是房子,售楼处本身,只需要让人们……呃……走走看看,最后能有个地方坐下来就好了。
可是这个地方风景本身已经够美的了。第一次走上那片荒草茫茫的山顶,我忍不住对他说。
搭配美景的话会有什么合适的建筑样式呢?他问我。
那……那难道不是最好什么都不干吗?
从他的沉默里,我慢慢领略到一线玄机。就是这座房子并不是他用,所以他并不在乎到底我会怎么设计。在他眼里,我不过是可以不花力气找到的一个便宜的帮手而已。我在山顶上漫步,想着自己的对策。整个山顶上都看不到几个人,只有干完活的农民,在山脊上的一条小道上缓慢地走着。
对这座房子的设计,您难道就没有一丁点儿的要求吗?
要求就是尽可能便宜。比如……
他咬着嘴唇,说了一个数,吓了我一跳。
无论在山上,还是从他那儿回来之后,我都止不住地在想,一座建筑,最基本的东西应该是什么?可能就是像老王说的,是最便宜的建筑材料,用最简单的方式把这些最便宜的材料组装起来,你就有了一座一般人认可的房子。在乡村,你最容易想到的建筑材料是砖瓦、土坯,它们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烧制、夯筑了千百年。另外,本地也盛产石头,为了盖这座房子,老王特地铺设了一条从山下通往山上的大道,一路铺的都是石渣,目的是把这些石头的兄弟姐妹们运上山来。
一切又并非如此简单。这里的石头是一种卵石,大多数带点棕红色,就和埋藏它们的红土一个颜色。尤其是在高山之上,你会看到无数层堆积起来的这种卵石,越往上个头越小,无论大小都显得特别光滑,有些让人误以为是恐龙蛋化石。看来,很久以前,这里其实是一片汪洋大海,今日的群山是海底隆起形成的,那些石头之所以这么光滑,是经过海水亿万年冲刷的结果。当地没有人用这种石头盖房子,它们其实是种谈不上有多致密的石灰石,太阳暴晒,然后就开裂了,这种石头非常不结实。就连铺地都成问题。
近年来,老式的砖瓦房也日趋稀少了。在乡村,你能看得到的多是混凝土房屋,或者更少见的是那种“砖混”的乡村建筑。抽离了一切意义或者高级的用途,房子最初就是一堆颗粒状的骨料、黄沙、水,和古代工匠相比,顶多是加入一堆不同的掺合料,这些材料按工程师琢磨出来的配方和技术,搅拌在一起。它就像广东人爱说的“石屎森林”,只消一场雨过去,无论在什么地方长起来,就构成一片密密麻麻丑陋的风景。嵌入其中的钢筋,类似以前在土墙里加木棍,填埋红烧的土块、芦苇秆,还有石灰、黏土、石膏、草木灰、垃圾等。
建筑的结果本身也不怎么样,它成型的过程就更不雅观了。在你搬进去之前,若是不小心看到工地上发生的这些,就好像吃饭时不小心走进了小饭馆的后厨。
如此,它们也有一种野蛮之美,在辽阔的天空下面。这样的房子盖得越多,种类越纷繁,人们对于它们的观瞻就越少,类似你开进一个停车场,只会关心各个车位有没有空置,不大会注意到它们好不好看。无边无际的荒野里,我们总不缺沙子、石块、木头、竹板,混凝土结构偶尔需要钢筋箍和纵向杆加固,但没有人会琢磨改进混凝土本身,加气,让它更轻,应用减水剂、高分子材料、掺和纤维……更不要指望农村人会像科学家那样,测试这些仓促之间建起来的房子。它们只要做得粗大一些,就不至于倒塌,没人会在乎它们是否足够简洁、轻盈。
说实话,我觉得能在那无名山头上增高一丈,已经很好了。就在第一次去现场的时候,农民头上搭的毛巾给了我一些灵感。对,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破天荒地有个可以躲避日头的地方,也许就是这座建筑的意义。这条干热的河谷,虽然长满了各色各样的植物,但是大多都蔫不拉唧的,就是被炽烈的太阳晒的。
就在我们热烈地讨论着的时候,老王的女友小李一直在山下等着,她默默地在没有遮蔽的山上走了好多个来回,终于,自己下山去了。
为了降低成本,暂时不要安装窗户,只需要有墙……但是,墙又不能让人什么都看不见,因为这不是一座堡垒,它要四面八方都打开,才好接纳山下的来客。反正这里常年没有霜期,不会结冰,即使冬天,也足够暖和了。
同时,入口不可以让人看透,以至于让房子里面一览无遗了。你从特定的入口走进去,然后可以从另一端神奇地出来。就像一把魔术茶壶,你从一头灌水,在另一头,不知怎么的,水就可以流出来,你把壶倒过来,换个方向,也是滴水不漏。
只是里面到底如何,我还没有想清楚。
从山上回来,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着,脑海里浮现出一片巨大的屋顶,像一抹无边的云彩,它的作用就是遮得住头顶上的太阳。但是再往下,一切却是模糊、未确定的,四面开敞,按说不至于遮挡住什么,但毕竟又有不一样的东西存在了。山野间的各色花草,甚至在屋顶的下面也仍在生长,新建筑的到来并没有马上剥夺它们的权利,虽然一切很快就注定不一样了。
一个人如果这样走在屋顶下面的地面,一开始,仿佛还是漫游在那无边的荒野中,但他在屋顶下,就会开始格外关注起自己和土地的关系,更谨慎地决定着自己行走的方式,毕竟,地面有高有低。
第二天,我去了办公室,打开电脑,很快建出了一个3D 的模型。山顶这块仅有的空地决定了不多的选择,看上去,首先出现在那里的一根根普普通通的混凝土柱子,有些过于单调了,于是,我特意把空间里的道路修建得曲曲折折,中间隔着水池和花圃,不同的高度用扶梯和台阶连接起来,好让一个人在这不算太大的山地空间里可以多绕上几圈。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这么快就完成了老王的任务。关键是,即使我不知道这座房子到底可以干什么,也不影响我做出一个空间的雏形。
它注定是自我循环的,空间所能提供的变化,就像入口和出口的关系——这两个口其实是一回事儿。参观者从一个地方进去,出来的地方就在差不多的位置,只不过要高了很多,因为他在穿越建筑的时候,也在里面不停地爬高——沿着一条无意义的道路,他最终在这座房子里真正爬到了“山顶”,差别只不过是不用太担心日晒雨淋。
这座房子有什么用处?
老王注视着电脑屏幕,有点儿漫不经心。我知道他的问题并不是问我的,所以我不必回答。后来,每次当我不小心又提出同一个问题的时候,老王就会显得比我还要困惑。我告诉他,因为我什么多余的都没做,所以它才是天底下最便宜的房子,比他住过的最穷的亲戚家的房子还要便宜。因为即使是穷亲戚家也还是有个遮风避雨的需求,要开空调,就要装难看的断桥铝的门窗,但是我的设计里有一大半却是向大自然敞开的。即使这样,我也没忘了带老王从我的“房子”里成功地走出来,不能让它真的变成一座迷宫——做到这一点,我就在他那里获得了最起码的成功。
你看,王总,你从这里进去——左拐,沿着楼梯再下去,到了这个大房间。从这里你可以上去到二楼,从上面你可以看看风景,或者你绕到外面,也看看风景……不管怎么样你都可以最后回到出口,离入口不远。小李会在这里等你。
我知道,我并没有说服老王。但是我说服了自己,我发现这座房子慢慢变成了并不算太烧脑的游戏,我和我的设计,就像老王总带在身边的一个指尖陀螺。因为老王的钱是三个月内付清给我的,每天,我装作要“深化设计”的样子,一上班就打开电脑,自己在那迷宫里转来转去。老王坐在我身后一把并不那么舒服的椅子上,好奇地注视着我的操作,除了时不时出去接个电话,他会一直盯着我操作着的鼠标在屏幕上做出的每一个变化。
我知道,即使这么立体的图像他也没有都看懂——他能明白平面图的画法,看得到牵涉重大的标注,比如电气管线的接入点。他对数字尺寸非常敏感,不过有时不能把间接的图纸和直接的模型对应在一起——但是,老王并没有提出很多问题,至少没有表现出他对电话那头的人表现出的那种急躁。他一般不和我吼叫,屏幕上的东西似乎是真的打动了他,令他随时想到很多的问题,有些听起来颇有些哲学的意味——比如:“这里有光吗?”“这样人不会觉得没有精神吗?”在提问题的过程中他会时常喊“停停停”,然后若有所思地想一小会儿,才让我继续移动手里的鼠标。
在他如此专注的目光的注视下,每天我操作了一小会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或者应该再干点什么——毕竟,他从来没有告诉我,我们究竟要在这房子里干点什么。我感到自己要疯掉了。有一天,我跟他说,王总,不如做个模型让你看吧,更直观。
对,做个模型。老王似乎也如释重负,点点头,起身,走了。我在本地的模型公司咨询,发现他们完全做不出我们需要的那种模型——这是能用来让老王这种疑心很重的甲方检查设计的。笑容可掬的模型公司老板,显然是给很多的房地产公司做过那种逼真的沙盘。他总是唠叨着,他做的模型只需要按一个电钮,沙盘上就有五彩缤纷的灯光效果。
最后,在淘宝上,我定做了一个基本符合要求的模型,可以掀开查看内部结构的那种。除此之外,我要求对方去掉了所有的装饰,当然,也省了很多钱。
老王看到这个模型时却大吃了一惊。他显得非常懊恼地说,不对啊,我在你的电脑上看到的模型是有颜色的。
那是软件本身预设的渲染效果,我关掉这个设置,你就看不见了,就和这个白色的模型一样。
那总还得有些颜色,你看我们镇子上最普通的民房,沿着那个房檐还是要贴一点彩色的琉璃瓦。
我……我觉得还是最好就用清水混凝土,和附近的风光最是和谐。
什么叫作清水?
就是浇了混凝土之后啥也不做——不,可能也会把混凝土表面基材做些简单的处理,算是基本美容吧,可以耐风化腐蚀,表面也会耐看一点。除油,清洗,打磨表面。
啊,那不是没有完工的感觉……再说,这样房子不经住吧?
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混凝土中含有水分。天长日久,混凝土的表层就会起泡、龟裂、泛白、脱落。为了避免或者至少是减少这些问题,大部分混凝土建筑还是要贴上面材,重新处理外观,就像这里的大部分女孩子都会画很浓的妆。
可是,我又担心因此费用会远远超出了老王的预期。毕竟,正是因为便宜他才找我做这个项目的——我不知道老王在省城都做什么样的生意,我只知道他绝不会像那里的大款一样,给他的女朋友买很贵的包。也可能,小李正是不提这样的要求,才会成为老王在这个小地方的忠实女伴。老王坐在我身后看着我操作电脑,她就一遍遍地刷着抖音。小李和老王一样低调,和老王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她毕竟有张中看的脸。
我发了一小会儿的呆,我的目光,落在小李那扑了很多粉的脸上。我连忙把头扭向屏幕,翻出一个过去准备的文件夹……老王只凑过来看了一眼,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点上一支烟,一边点一边摇着头说,不合适不合适。白色的就像医院一样,不吉利。
你看白宫不也是白的?还有希腊,到处都是白色的房子。王总,你不是去过这些地方吗?……还有东门的水疗中心,你看,还有罗马人KTV,小镇上的莎莎婚纱……
过了很久,老王才迟疑地吐出一个烟圈。
你们搞建筑的,白色的有没有一个说法?
我赶紧打开更多的图片,文件夹的名字叫作“地中海风格”。老王的眼光,也是落在图片里的这几个字上,它们在图片最右下角的地方,也是图片里密密麻麻的水印——图片里本来是一座非常漂亮的白房子,可是因为这些讨厌的字,它们就好像是长了满脸的水痘。
他长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了一下桌子。
那好,这座房子就还是白色的吧。
之后的事情就变得相对顺利一点了。最后的一波秋潦过去之后,工程就开始了,整个无雨而干燥的冬季,工人们都没有中断过施工。
每次我上山去看房子的时候,都会碰见老王带着人来看工地的进展。就算我和他离得远一点,也可以听得到他口沫横飞地大声介绍着——对,肯定不能是石材贴面,因为项目花不起这个价钱。我们和设计师花了很多时间,来推敲白色涂料的成分问题,很薄的一层的话,盖不住,但是太厚的话,又很容易脱落。我们是专业队伍,你说对吧?
老王已经很坚定地站在了我这一边。虽然一直拿不定主意是否真的把这座房子叫作“地中海山庄”,但他十分希望盖一座完全是白色的房子,因为他发现了白色的奥妙。他站在房子里将来是观景台的地方,长时间地、怅惘地往远方看,就好像真的看到了长满橄榄树的山丘。在这个天地里,他真的可以这么想,因为除了中国移动的“消息树”,漫山遍野基本看不到任何人造物,没有建筑物可以帮助我们判断自己在哪里。只是我隐隐约约了解到看不到的地方的坏消息,他在外地的生意不算太好,和政府谈的大项目也变得岌岌可危。他关掉了本地开的自行车店,退了租下的豪华办公室。
但是,他坚持要把这座山顶的房子盖完。
这么多年,这是我设计过的唯一一座不知道干什么用的房子。难得的是我自己构想出了这座房子?打通了起码的里外路,同时,相对于那些我怎么使劲也无济于事的地方,我也真真切切地改变了我身处的这个世界。就像我曾经猜想的那样,一波波的人钻进建筑,又满脸通红地走出来,略感疑惑。可是,从入口进去,从不远的出口出来的时候,我看见的王总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眼里放着光,向我竖着大拇指。
他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我知道他又有了一个新的问题:你说,我们可以在这里开一个棋牌室吗?或者,一个烧烤店?
我愣了一下,说实话,我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毕竟,我身边的墙上还挂着没有抹均匀的石灰浆。我答非所问地说,我觉得,这座房子就应该是白色的,纯白。
石渣路一直没有通车,我总是从遥远的地方费力地爬上来,远远地就可以看见那座房子,在炽烈的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我们依然不知道应该拿它做什么用。渐渐地,野草和荆棘长满了白墙旁的空地,鸟粪也逐渐落在了墙上。老王比我还要在乎这种状况。小李已经离开了他,他在那么吝惜预算的前提下,依然拿出钱,好几次重新粉刷了这座房子。
可是,他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承租人。它是一座真正空置着的房子,而且因为这一点变得十分迷人。
可是,年久日长,山顶的白色已经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