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每小时平均要吸三四支香烟的人。但在马(一浮)先生面前吸的很少。并非客气,只因为我的心被引入高远之境,吸烟这种低级欲望,自然不会起来了。
有时正在负暄闲谈,另有客人来参加了。于是马先生另换一套新的话兴来继续闲谈,而话题也完全翻新。无论什么问题,关于世间或出世间的,马先生都有最高远最源本的见解。他引证古人的话,无论什么书,都背诵出原文来。
记得青年时,弘一法师做我的图画音乐先生,常带我去见马先生,这时马先生年三十余岁。弘一法师有天对我说:“马先生是生而知之的。假定有一个人,生出来就读书;而且每天读两本(他用食指和拇指略示书之厚薄),而且读了就会背诵,读到马先生的年纪,所读的还不及马先生之多。”
当时我想象不到这境地,视为神话。后来渐渐明白;近来更相信弘一法师的话决非夸张。古人所谓“过目成诵”,是确有其事的。记得有一次,有人寄一张报纸来,内有关于时局的消息。马先生和我们共看。他很快地读下去,使我无论如何也赶不上。我跳了几行赶上了,不久就落伍;再跳几行赶上去,不久又是落伍。这时我想,古人所谓“一目十行”,也是确有其事的。马先生所能背的书,有的我连书名都没有听见过!所以我在桐庐负暄中听了不少高论。但不能又不敢在这里赞一词。只是有一天,他对我谈艺术。我听了之后,似乎看见托尔斯泰、卢那卡尔斯基等一齐退避三舍。
——丰子恺《桐庐负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