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掉布娃娃
在我14周岁那年的日记本扉页,曾抄过这样一段话:On ne naît pasfemme,on le devient。这是波伏娃《第二性》的破题之句。意思是,我们并不天生就是女人,是我们自己活成了女人。
那还是上世纪90年代末,女性的独立意识没有今天这样深入人心。看自己妈妈或奶奶外婆那一辈人,还是很容易发现这样的人生剧本:她们的一生被“XX的女儿”、“XX的妻子”、“XX的母亲”这样的角色所填充,以至于她们在建立自我认同时,必须对外绑定另一个人,才能让自己形成意义。
波伏娃有一句脍炙人口的金句,认为男人极大的幸运在于,他不论在成年后还是小时候,必须踏上一条极为艰苦的道路,不过这是一条最可靠的道路;女人的不幸则在于,她会被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包围着,不被要求奋发向上,只被鼓励滑下去到达极乐,当她发觉自己被海市蜃楼愚弄时,已经为时太晚,她的力量在失败的冒险中已被耗尽。
这句我今日读来已觉得过于紧绷和用力的话,在当年初次触摸到女性主义思想时,我的世界,曾仿佛,被点亮,一束光。
我第一次开始重新审视,那些因为听了很多遍所以信以为真的价值律:你是女孩子,你当然应该比男孩子文静、乖巧、听话;女孩子笑起来不能这样咧开嘴;“女孩子学数理化不行的,别看你小时候成绩好,以后读了高中就会读不过男同学了”;以及基于这一武断预设,家长曾替我精心谋划的一条路:初三毕业后,直接去读7年制的幼儿师范,“女孩子当老师,一生都和孩子们在一起多好啊,工作压力又小,还有寒暑两假能照顾家庭,以后还能早点结婚,早点生育……”
重新审视后,我悟出了一个道理。如果一套标准、或者一种美德,只适用于一个群体,比如只对下属、或只用来形容女性,那么它的本质,很可能是操控。
我并不晓得是不是波伏娃的那本书,在初三那年的寒假悄悄地拨动了我命运的轨迹,我最终没有去读幼儿师范。但我知道,自从在日记本扉页写上了那句话后,我养成了一个沿用至今的习惯:在遇到人生的一些困惑彷徨,或是举棋不定时,我会打电话给每个阶段我所认为的认知高我一截的男性友人,不为别的,只是真诚请教,同样的事情,放在社会教习下的男性视角,会有怎样的思维逻辑,会被如何解读、如何决策。
这似乎是一套潜移默化的“换脑仪式”。至少在我的生命体验中,这种变化是利大于弊的。
我开始可以渐渐忽略那些“女孩子就应该”的语重心长,甚至间隙性忘记自己的性别和容貌,过程中还做过一些现在看来简直充满刻意和傻里傻气的事:比如我到原单位第一年的尾牙旅行是泡温泉,出发前我在四套泳衣里犹豫半晌最后挑出了可能是最不好看的、款式最保守的带袖平角裤款;又比如我曾在上班第一天就主动宣布我的绰号是“大头”,这个更适合男性使用且颇带自嘲意味的符号就这么跟了我15年,都跟成了一种亲切感,以至于我自己都快忘记,最早启用它的初衷,是为了某种程度的“消解”——消解性别辨识度,以及在那个唇红齿白的年纪,性别可能会引动的张力。
抛开这些傻气的小心思不说了。“换脑仪式”过程中我觉得最获益的一条思维,其实是,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被要求去想清楚,如果人与人的关系,最终的底层逻辑是价值交换,那么,拿什么去换?女性有天然更充沛的爱与共情形成的情绪价值?年轻姑娘还有乖巧顺从贴心的杀手锏?这些都不错,“但如果你想走一条更加长坡厚雪的路,可持续发展的路,那么可以试试:专业创造价值。”
感谢社会的进步,也感谢女性主义的接力棒一棒一棒交接而来。当我们已经可以去追求和彰显自己的专业,可以在社会的各个竞技场、各个舞台拿到同样的入场券,立身已可以依托无性别差别的专业和能力时,平权和自由,其实已经成为了现代女性自信自爱的底色。
从个体感受而言,平权,早已不仅仅是社会的包容性,更多命题其实已经落在了女性自身。平权的要义在“平”,而非因为恃着女性身份就必须被照顾,否则就是歧视。新的灵魂拷问或许在于,从内心而言,女性是否真的愿意放下性别角色或然的捷径,而去踏上波伏娃笔下的那条原本属于男人的幸运路:一条极为艰苦的道路,一条最可靠的道路。
我在感情用事的学生时代曾写过这样两段文字:“孩子要的安全感,是玩具掉了一地,有人来收局;女人要的安全感,是后仰不至坠地,有人终不弃。”那个年代只觉得这些话表达得畅快淋漓,还在BBS到处贴,如今看来却全是肩头的不肯担责和内心的懒惰。
所以,平权的后半场,更多是一场女性自我关于觉醒的内心戏,毕竟命运所有的馈赠都有标价。要“可靠的道路”就要接受“艰苦的道路”;要珍珠的璀璨,就要接受一遍遍的磨泡砥砺。那些专业的经验其实来自于千锤百炼后的举一反三;那些遇事稳定的情绪其实来自于很多孤独时刻的反思;那些强大的爆发力其实来自于谷底的默默蓄力……
当这些能力,真的都从自己的身体里长出来以后,最后的安全感便水到渠成。那不再是向外攀缘的依附之心,而是自己为自己建设了足够的立足之地、双脚之力。
我的体验是,当某天,我数着后台全网50余万的订户想,我其实是有一根杠杆为社会做些事情、传递一些能量的;当某天,发现自己变成了别人可靠的“山”,比如工作中,我在,领导同事会觉得那就放心了,或在家庭里,我在,这个地方就有顶梁柱,父母就可以不自觉地安心变个孩子模样——那一刻,回望年少那个也曾想拼命找个依托的自己,真的会觉得有种,“活开了”天地宽;有种,此生值得。
在女性主义叙事体系里一直有一套隐喻,关于冲锋枪与布娃娃。理论认为,女孩们并不是天生就必然喜欢布娃娃、扔掉冲锋枪的,是社会教习与文化符号的合谋,让她们以为只有这样才是正常的。但也许,她们也会喜欢持着冲锋枪的开疆拓土,或是拆解玩具小汽车的钻研探索。
于是我的故事的上集,是扔掉布娃娃。不定义自己,给自己更多的可能性和延展性。
重拾布娃娃
但是有的矫枉过正,兀自走向了问题的另一极端。就像《她有一只猫,N条瑜伽裤,永远少一支口红》一文里提及的那个曾一度颇为普遍的女性名字:胜男。
“愉见财经”更愿意再引入一个名字,将这一组放在一起观察。我们似乎都听说或认识过一名女性,叫“招娣”或“胜男”。而从“招娣”到“胜男”,这似乎又是另一组值得玩味的能指符号。“招娣”是父母希望家里再添男丁,而“胜男”或是“若男”,是父母希望,这个女娃娃自己就像个男孩、甚至超越男性。
如果再仔细推敲的话,还会发现,“招娣”多出现于上世纪60年代及之前,而“胜男”则很多是40、50年代生的“招娣”们的孩子,其中的隐约分界线,是独生子女政策的严格执行。
于是,这里的“胜男”,表面看是一种男女平等,是当收音机里传来《穆桂英》《花木兰》的戏曲旋律时,人们顺口的那一句“谁说女子不如男”;但再细细分辨,会发现,这不是平等,而是另一种隐藏的符号霸权,是要求女性以男人为模板的“男女一致”,不爱红装爱武装。
其实直到今天,这种隐蔽的符号霸权依然潜滋暗长在许多看似女权的表意之中。
比如对“女强人”的叙事,似乎必须要斩情断爱、对立婚姻或女性家庭角色,才足以酣畅诠释出一种女性的洒脱。就像前阵子被社交媒体热炒的《新闻女王》中的那句台词,被证明港剧的意识形态甩开内娱十年,是因为内娱剧的嘲笑女性方式依然是“你这样以后嫁不出去”,而《女王》一剧则是“你这样没用,不如就找个男人嫁了吧”;再如当中老年时期的杨丽萍感慨人生失败是无儿无女,这又一次触怒了一些敏感神经,认为这句话将女性价值与生育挂钩,是一种对女性自由的剥夺。
再比如对“姐弟恋”的叙事,其中的女性面貌似乎是被刻板在了:更高的财权、更高的职位、更多的社会资源,且必然是以此获得了在两性关系中更高的话语权。
以上这些,不胜枚举。但到头来我却发现,从“招娣”到“胜男”,其实都没有走出“男高女低”的圈套。
当看似女性拥有了更多的选择,然而所谓的替换选项不过是模仿权力关系中男性的高位,那女性的广阔天地,亦不过是对传统父权体系的复刻。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匍匐姿态?
当看似女性可以摆脱“布娃娃定义”,但摆脱之后她并没有获得更丰富更自由的定义,因为她仍然生活在“父-夫-子”的价值凝视之下,无论她是“嫁得掉”、“嫁不掉”、“靠男人所以弱”、“不靠男人所以强”的,只要她还被钉在这根坐标上,那她就依然没有解绑男权文化十字架。
呼应上一段我们再次发问,什么才是平权的“平”呢?“平”,既不是强者的奴役,也不是弱者的膜拜,它甚至无关强弱。
——公平,是各得其所。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也囵于这样的认知枷锁,甚至于傻乎乎乐呵呵地拿着下面这张小图当了很久的头像,还潜滋暗长出一种“胜男”快感。
抑或激素作用、抑或社会环境使然,我当然也有女性第三性征,又或者是根本和性别无关,是人都会有的心理需求,阴性能量——孤单的时候,需要陪伴,哪怕人们说那是弱者的样子;受伤的时候,需要安慰,需要人来摸摸头,哪怕那些共情其实不具备建设性,纯属浪费时间;我在家人或团队面前会打肿脸充胖子,报喜不报忧,口头禅是“有我在没事的”,但转身逃回自己的小窝,需要自己添伤很久;也不是每次登台都有三米长大气场,我其实到今天都会怯场,上场前都要叽里咕噜念一些奇奇怪怪的鼓励自己的咒语;到今天也还孤僻社恐,有一次去外省市分行采访,热情的办公室同事堵在酒店大堂一定要尽地主之谊带我去尝尝当地特色,我却悄咪咪绕着厨房后门堆满了菜箩筐的油腻小路,逃跑了……
我曾经试图否认过这一面的自己,因为它们“弱爆了”,太影响大女主人设和我的自我认同;也曾经尝试阉割过那些被评价为“太女人”的需求,需要生产和表达爱与暖,需要感受和吸纳爱与暖。我曾经想象自己可以是个极致清醒和理性的人,无喜无悲,才能精确运转。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阉割自己的需求,不是强大,反而是因为软弱得不敢面对自己。只愿意展现那个阳性能量的侧面,也并不是因为我活出了女性主义的风采,那也许恰恰是我用另一种方式在为男权成功定义代言。
有一句我很认同的话,叫做“你要有多勇敢,才能始终保持温柔”。多么值得细品。
生命是一种顺流的能量,滴水穿石,静水流深,谁说强大只可以有一种定义?谁说成功只可以有固定格式?真正的女性力量,又或者是无关性别的人们的力量,何尝不都是刚柔并济、悲智双运、负阴抱阳、和光同尘的吗?
于是我的故事的下集,是重新拾回,那只曾被扔掉的布娃娃。
后记
布娃娃与冲锋枪,其实从来不是一道单选题。女性力量的崛起,也将是时代发展的必然。
值此妇女节,文末,给女同胞们写几句祝福的话:
被热爱点亮的地方都是舞台,在人生的舞台上,愿我们有剑胆,也愿我们有琴心;愿我们的江湖有策马快意,也愿我们的岁月有温柔缱绻。
最后,老规矩了,我写这样的文字,特别喜欢配一幅字,与亲们共勉。那今天,就配这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