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1点多，弄完社会调研资料，程俊躺上床，想起了下周就要开始的AP考试（美国大学先修课程考试）。他辗转反侧，思考着学习时间如何分配：这学期的“Top Students”（尖子生）是拿不到了，尽量不让父母在家长会上“挨批”就好；暑假要把社会调研弄完，然后投入到新学期的计划中……
在固有印象里，国际学校的学生应该是穿着精致、豪车接送，课后生活围绕着橄榄球、高尔夫、骑马、滑雪……但现实并非如此，“内卷”早已席卷国际学校及公立校的国际部，在这些学校就读的学生，有些甚至比普高生还“卷”。
程俊的现状是国际学校里绝大部分学生的缩影，他们离开“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中国高考赛道，进入一个既要成绩，又要实践，还要奖项的多维赛道。他们的生活被撕成碎片，每个碎片上都写着大大的“卷”字。
01 这里的“卷”
静悄悄
仅有的一个月暑假，在江苏读国际学校的雯雯选择了社会实践活动——到北京实习。当她发现，实习单位的老师给她安排的工作相对简单轻松，而其他同学干得热火朝天时，她心里特别憋闷，老师了解了情况后，又给她安排了更多的工作。
对于雯雯的反应，老师很是不解：“来一趟北京，多玩玩不好吗？”但老师不知道，社会实践的结果可能影响雯雯未来的升学。
因为疫情，原本在加拿大读书的雯雯回到了国内，进入一所国际学校读书。而入学考试就让她体验到国际学校的艰难，“数学考试，我有一半的题不会做，比在加拿大学的难多了，看着卷子我当场就蒙了。”
《天才基本法》截图
雯雯在加拿大就读的学校，亚裔较多，算是当地最“卷”的学校了，但比起国内，“完全是小巫见大巫。”雯雯说，国际学校的同学平时常会讨论考试分数，成绩不好的同学表面上不作声，但私下里会找老师请教，然后回到宿舍刷同类型的错题，一练一个通宵。
到了考试周，很多同学更是会熬夜复习，一遍一遍地做从网上找来的模拟题。雯雯看着这情景，焦虑顿时袭来，也跟着熬起夜来，但每次到1点多她就熬不住了，只能带着焦虑上床。
《点燃我，温暖你》截图
在雯雯的学校里流行这样一句话：“学习、社交和睡觉，你最多只能选两个。”
雯雯的很多同学都是从初中开始计划出国的事：他们会参加模联（模拟联合国）的各种活动，有人现在已经是学校模联社的社长，拿过各种模联比赛的大奖；有的同学则是一个人领着好几个社团，带着一群同学策划活动。
相比之下，雯雯觉得自己一点优势都没有。“国外大学会问学生能够给学校带来什么，有没有长期在某个领域深入学习，而我在专业方面经验太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成就。”
《爱在哈佛》截图
跟雯雯一起来北京参加社会实践的欣怡就读于西安某高中的国际部，性格开朗的她倒是特意给自己的这次实习之旅安排出了更多的观光时间，她打算好好逛逛北京、拍点照片，多发一发朋友圈。
“同学们都知道我来北京，但没人知道我是来社会实践的。我们都心照不宣，默默地‘卷’。”欣怡说，同学们从不知道彼此在干什么，但一到学期期末，各种奖项、证书、作品，还有报告就都拿了出来，那时才能和之前的那些“外出游玩”的经历对上号。
《暗格里的秘密》截图
欣怡觉得，这是国际学校最恐怖的地方，表面上大家各玩各的，其实都在暗自努力。
决定到国际部读书之前，欣怡就听说了这里没有想象中轻松，但实际情况还是“卷”得超出她想象。
在这样的环境里，欣怡也努力让自己更优秀，为了通过高二的AP考试，她曾下狠心补习自己不擅长的物理。她把练习册里的统计大题全都做了一遍，还天天缠着老师给她讲明白。当然，最后的结果不错，她终于拿到了满分5分。可综合成绩下来，她仍然只是班里的中等。
《天才基本法》截图
早起、晚睡，泡老师办公室……其实国际学校的学生们原也不想如此，但在无意识中，他们把“卷”变成了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每天6:20起床、7:30开始早自习、21:00下课，甚至比之前在公立学校上学还累。” 北京某高中国际部的学生叶傲说，很多同学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卷”别人，就单纯因为“看到别的同学在努力，我会心虚，好像就我没学，所以我也要更努力”。
叶傲的一个同学曾在朋友圈分享了托福120分满分和多门AP考试5分的成绩，“这可以说是‘卷’到了一个相当高的水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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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不逊于普高的
“国际卷法”
国际学校里，“卷”的同学占了大多数，但也有一些“置身事外”的，他们笑看身边同学“卷”得你死我活、深陷苦海，自己则笑着“吃瓜”。
泡泡就在不“卷”的学生之列，他是北京一所国际学校的准高三生，同时是该校的学生会主席，也是同学眼中的“学神”。除了成绩优秀，泡泡还喜欢运动、钢琴和游戏程序开发。
对于身边同学的“卷”，泡泡特别不解。“从早学到晚，提前学、拉晚学，邀他们打篮球不去，打游戏也不去，甚至连社团活动都不参加。”泡泡觉得，这些课程在考试前一两周看看书就能顺利通过，没必要这么“浪费时间”。
泡泡的“业余”时间基本都用在自己最喜欢的数学上。高一时他就跟着高二的学长学姐一起参加了一个数学竞赛，拿到了很好的名次；高二时更是考下了基本都是高三学生参加的数学考试。
“他们这样‘卷’，不一定能拿到好成绩，还会给身边的同学带来压力。”说这话时，泡泡并不知道，自己在其他同学眼里，才是那个制造“内卷”的人。
《天才枪手》截图
欣怡的身边也有像泡泡这样的男生。那个男同学从小练体育，初二就已经是二级运动员，中考成绩610多分（当地中考满分700），平时喜欢聊八卦，放假就是出去旅游……周围的同学都觉得他不怎么努力，但到期末他总是年级第一。
在欣怡眼里，国际班的学生跟普高学生的区别是，普高只比学习成绩，而国际班还要比社会实践、科研项目、专业技能等，“这里要么是全才，要么是某一方面的天才，而我这样的普通学生，只感觉到受刺激。”
欣怡说，她身边的这个优秀的男同学特别受学校、老师的重视，因为他是学校下一个有望考上斯坦福大学的高材生。欣怡能够明显感觉到，学生们“卷”的驱动力很大一部分来自学校和老师。
《风雨哈佛路》截图
欣怡说，很多国际学校会根据学生的能力来分层。欣怡入学时，因为中考成绩比较高，她被分在了重点班，每次老师都会以此来给同学们“施压”，告诫每个人，不能掉队。开家长会时，老师也会把同学们按综合表现分成几个批次，一批批给家长开会，落到最后几个批次的学生和家长都会明显感受到压力。
“分层”是采访中很多国际学校的学生提到的字眼。多位国际学校的学生认为，大家之所以“卷”，和学校按综合成绩分层有很大关系。一些同学表示，国际学校有这样一种说法，学生们就像被“绑架”了，一颗心时时刻刻系在那张小小的成绩单上。
欣怡认为，学校之所以要把学生分层，还是希望能够有拔尖的学生去敲开国际知名大学的大门，以此来获得更好的声望和资源，为以后的招生选拔打开渠道。
《银河补习班》截图
除了学校“卷”，留学中介也在“卷”。雯雯说，学生进入国际学校后大多会找中介来评估和运作未来去国外读大学的事宜。中介为了能够把更多的学生送入名校，便会给学生和家长施压，让学生去考好成绩、多去参加社会实践、多做调研、多拿奖项。
“还有的中介干脆‘包装’学生，把学生打造成符合某个国外大学需要的人设。”雯雯说，自己虽不屑被中介“包装”，但还是会有压力，“我必须要更努力，才能让自己超越那些被‘包装’过的人。”
回国读书的雯雯对国际学校“内卷”的压力深有体会。据她了解，明年她就读的国际学校又要扩招100多个学位，而她身边的同学也听说，这些年越来越多人进入到出国留学的赛道上。
其中，有雯雯这种在海外读书后转而回国的；有欣怡那样中考成绩很好，有意更进一步出国深造的；也有从初中甚至小学就在国际学校上学，已经谋划好出国路径的；还有中考失利，不甘心上职高的。
“现在，大家的生活水平都好了，国际学校也不是上不起，大家的眼界宽了，都能接触到国外的教育理念。加之这两年国内的就业压力大，好多同学有更深远的考虑。”雯雯说，当这条“国际赛道”的选手越来越多，入学标准自然“水涨船高”，学生们只能“卷”起来，才能有好学校上。
全球化智库（CCG）在2018年公布了针对北京5所中学学生出国留学情况所做的抽样调查，结果显示：出国留学的学生中，三分之二是所谓的尖子生，约68%的学生出国前成绩是班里前25%，近90%的学生出国前成绩是班里的前50%。
国际学校学生获得的国际奖项（部分）
此前，教育部曾多次对公办普通高中“国际部”（或境外课程班）招生及课程设置等做出规范。在这一系列工作后，很多公立高中国际部的课程设置和教材就与普通高中贴近，同时国际化、多元化的课程，自主学习和研究能力的要求也没有减弱。
“国外大学更看中学生的综合素质，但又不像分数线一样有一个清晰的指标，所以学生们只能玩了命地去完成各种考试、竞赛、社会活动。”多位国际学校的学生如是说。
03 “卷”过之后，
有人后悔了
“现在如果让我重新选，我更愿意上普高。”北京某外语学校国际部的小溪，在上高中后选择了“躺平”。初中就在国际学校读书的她，早早就见识到了国际学校学生之间的“卷”，并用恐怖来形容那种状态。
现在的小溪更喜欢按兴趣办事，课余时间追剧、看综艺，“成绩上说得过去就行。”至于未来，小溪觉得上哪个国家的什么大学都无所谓，如果实在没学上，就一边到处旅游一边打工赚钱，随遇而安。
刚回国进入国际学校的那段时间，雯雯很少出门，甚至很少下床。她把自己关在宿舍里，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做。她也找过学校的心理老师沟通，但感觉帮助不大。为了疗愈自己，她回到自己的幼儿园，找到孩提时的老师，寻求内心深处的支持。
雯雯说，从小父母对她的要求就很高，也给了她很好的学习机会，她也觉得自己多年来一直在努力，如果不咬牙坚持，一切就都白费了。可现在自己的状态确实很不好，每次和身边人聊起高中生活，她都委屈得想哭。
雯雯身边的大部分同学也都在咬牙坚持，只有少部分人因顶不住“内卷”的压力转学，个别人选择休学。
《风雨哈佛路》截图
欣怡比内向的雯雯更会自我排解。有时候她看到同学拿了某个奖项，会在心里默念好多遍“反正也跟我不是一个专业”。
欣怡的中考成绩是640分（满分700），本来可以上当地的重点高中，但父母觉得女儿未来可能很难轻松考进国内一流大学，与其如此，不如提早规划出国，这样高中的学习压力能小一点，眼界也能更开阔。
可没想到，国际部“卷”得更厉害，欣怡父母的期望也降低了。她想申请美国的一所名校，但妈妈反而劝她别把目标定那么高，不然出国后会压力更大。妈妈还劝她，实在不行就申请香港的大学，环境舒适、离家也近。
已经从国际学校高中毕业的Claire如今在美国的一所大学读建筑学。高中时期，Claire算是一个认真、自律、踏实又努力的学生，也是其他同学眼中“卷”的代表。但现在，她回看自己高中时的经历，觉得当时的“内卷”是可笑的。
《爱在哈佛》截图
Claire最初来到国际高中，是因为她一直有留学的打算，家里又不放心她过早的一个人在国外独自生活，所以选择国际学校作为过渡。
那时的Claire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对什么事情感兴趣，于是像海淘一般地参与各种活动，也因此成了同学眼中的大忙人。
Claire觉得，国外的大学考察“课外活动指标”，是为了鼓励求学的高中生探索自己喜欢的领域、了解自己即将选择的专业，而不是想看哪些学生是不知疲惫的“永动机”。
Claire认为，在国际学校读书，应该做的事情是经过计划、确定自己真正喜欢的，因为那些才是真正对自己和对未来申请大学都有帮助的。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子渊
实习生 马悠然 夏锦铭 张煜 王思涵 刘芮含 刘峻锟
统筹 | 林艳 张彬
图片 | 受访者供图、网络截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