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陈年喜在网上写的诗歌被纪录片导演秦晓宇发现,并受邀参与拍摄《我的诗篇》。
纪录片上映后,藏于大山深处的他也逐渐走进公众视野。
赴美演讲、出版诗集、做客央视,于矿山的漆黑昏暗之外,他的人生多了明亮的色彩。
在这之后,他并没有停止创作。
如他所说:“写作的意义是记录,记录的意义是看见,看见那些烟云,那些深埋的、遮蔽的部分。”
从青年到中年,粗粝的深山见证了打拼的艰辛。
从洞内到洞外,真实的文字记录了人情的冷暖。
一个个“命里落满风雪”的人,一段段流离颠沛的生命体验,被集结成书——《活着,就是冲天一喊》。
他的笔下,不止于无常的生死,寂然的灵魂,还有质朴平凡、幽微无言的生活之深。
1999年冬天,陈年喜的儿子出生,开销陡然增加,这让一家人犯了难。
偶尔发表诗作得来的稿费,对那个贫穷的家而言只是杯水车薪。
临近年关,陈年喜从熟人那得知八百里秦岭某个矿口在招工,便连夜赶到矿上,成为一名正式的矿工。
熟悉工作流程后,他开始负责巷道爆破,成年累月地与雷管、炸药纠缠在一起,也与死神相搏相斗。
自此,在闭塞的大山深处,炸裂的头痛、无边的孤独也围绕着他。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16年,直至他颈椎严重受损。
在那漫长的年月里,矿山中的生活千篇一律,厚厚的粉尘日复一日地落满全身。
虽然头顶着安全帽,他们为了散热透气,硬生生地用铁丝在帽子上烙出了一圈孔。
而粉尘们还是见缝插针地顺着孔隙悄悄地钻进头发里,所以,每一班结束后,他都要洗头,用得上的只有廉价的洗衣粉。
洗完后,“清香弥漫,头发光溜又茁壮,人也因而精神”,卸下一天的风尘,他在书里写下那一刻的感受。
简洁而直白的描述里,没有一丝对劳苦生活的抱怨和愤懑,反而让人读出深深的知足。
偶尔回到老家,陈年喜总会让爱人帮着理发。
因为年复一年的熬夜写诗、写文章,他的白发也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多,尤其是两鬓的白发多于常人。
而爱人为他理发时,常常会停下来,小心而认真地将掺杂于其中的白发一根根地拔去。
事实上,有些情绪是适合沉默的。对于这种做法,他的内心是抗拒的,却不忍去阻止。
因为,他在妻子的举动里获得了安宁。这份“安宁”里,有笃定的知足与幸福。
这些细节,让很多远离故土历经沧桑的人感同身受。
毕竟,对于曾风雨一起扛的家人来说,共同走过的日子、相依相伴的时光,都是慈悲与恩泽。
在一个路边摊,陈年喜与摊主哈拉汗初次相遇。
吃饭时,彼此寒暄了几句。
喝完羊汤,在准备坐上大巴车继续前行时,热情的哈拉汗匆匆跑来,将一把英吉沙刀送给了与自己只有一面之缘的陈年喜。
自然,在遥远的异乡,这份礼物承载了满满的诚意和情意。
之后的一天,陈年喜和工友开着水罐车去抽水时,意外碰到了正在寻找玉石的哈拉汗。
彼时,哈拉汗和队友已经商定要去某座山上的玉石矿寻宝,陈年喜二话没说,将自己佩戴多年的野外电子表送给他。
再后来,寻找玉石前,哈拉汗骑着驴走了很远的路,只为了给陈年喜送上一块墨玉。
从远方而来,又到远方而去,嘚嘚的驴声消逝在曲曲折折的河谷中,醇醇的友谊驻留在长长短短的岁月里。
那一块墨玉,成为两个人的情之所寄、心之所依。
身处人烟罕至的荒野戈壁,彼此未能常见,有礼物在侧,每一个漂泊者也会心有慰藉。
世间任何一种爱,有来处,亦有归处,他们之间朴素真挚的友情让人动容。
这份情意,可以温暖每一个向生之人的心,可以为其抵挡奔走在外的无尽苦寒。
在临近火焰山的地方,陈年喜和其他几个队友推矿车。
因为炎热和劳累,水就成了非常稀缺的物资。
他们早上分手,下午汇合。而无论是谁早到,都会给迟到的人留下最后一口水。
交情最真的样子,无非如此,你关照着我,我护佑着你,哪怕是吃饭、喝水这样稀疏平常的事儿。
辗转大半个中国,走遍荒山野岭,陈年喜结识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工友,诸多心酸和苦楚也渐渐湮没在无尽的尘埃中。
可以经岁的,唯有这天长地久的深情厚意。
大多数人或许也有过这样的人生经历。
行走于世,无论遭逢多少磋磨,温情永远是生活的底色。这些点点滴滴的温情,可以治愈人们在重压之下疲惫的心灵。
在无数的矿工中,陈年喜是普普通通的一份子。
他的工作很简单,却很危险。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用炸药一寸寸地楔入矿洞深处,向大山讨要生活。
陪伴他的,是刺耳的机器轰鸣声,是震耳欲聋的爆破声。
哪怕是无尽的奔波和劳碌,为了生存,他不能退缩。
只是,他没有在为数不多的闲暇里颓废,而是与文字相认,在斑驳的炸药箱子上,在昏黄的灯光下,在杳无声息的暗夜中。
那些“沉重、极强的疼痛”落进一行行诗歌里,那些“血和泪刺激出来的灵感”融入一篇篇文章里,那些惨烈、不幸的经历留在泛黄的书页里。
在用诗歌填满时间和心灵的同时,他的人生也开拓出另一种可能。
他的诗句爬出了矿洞,他的文字变成了铅字,他还远赴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做了巡回演讲。
可谁能想到,他曾一直在幽深的矿井里,在轰鸣的嘈杂中,每天用文学和岩石较量,也在用生命和死神较量。
繁重的工作之外,是他人生中真实而幸福的时刻。
如他一般平平无奇的人,多半都是默默承受命运的安排,但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做着不懈的抗争。
到最后,他们硬是把单薄的人生过出了饱满的厚度。
“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陈年喜的这句诗,写的是他自己,也是别人。
赵中国便是这样的人。
在长达三十多年的时间里,他这位声名远播的“洞痴”没有放弃过探寻地下洞穴。
各种各样的洞穴险象环生,仍挡不住他的满腔热忱。
他经常独自一人去山里,也会去县图书馆查阅资料,偶尔还担任科考团队的向导,空下来就认真地手绘洞穴结构分布图。
洞穴中的日夜、风雨路上的点滴,他全然不在乎,却始终在艰难中心怀希望地活着。
其实,他是在探寻洞穴的秘密,也是在追求生命的意义。
诗人王尔德在《温德密尔夫人的扇子》中写道,“身在井隅,心向璀璨。”
在面对无数的诘难时,他们没有放弃心中的理想。
在面临万难的困境时,他们不曾抛却昂扬的斗志。
所以,纵使低微如尘,只要足够坚持和坚韧,只要拥有热烈活着的勇气,也可以照见生命的万里山河,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电影《死亡诗社》里有这样一句台词:
我们读诗写诗,非为它的灵巧。
我们读诗写诗,因为我们是人类的一员,而人类充满了热情。
医药,法律,商业,工程,这些都是高贵的理想,并且是维生的必需条件。
但是诗,美,浪漫,爱,这些才是我们生存的原因。
相形之下,文字也是如此。
陈年喜在作品中,将底层劳动者们生计为艰、生死交缠的的现状浓缩于内,也是在为他们发出冲天怒喊,喊出“卑微”骨头里的疼痛、无奈和憧憬。
不过,生活中不只有苦难,还有知足、温情等这些美好的字眼。愈是困厄,它们也就愈值得珍惜。
如今,越来越多的人,也在陈年喜隐忍的笔触里找到了共鸣和力量。
现实虽然残酷,却总有亮光照下来。
这些点滴的感动、细腻的温暖,亦可以填塞生活的千疮百孔,抵挡人生的千辛百苦。
愿每个心有所往的我们,都能向光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