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看到马(一浮)先生所写的字,所作的诗的人,只要稍有此一方面的修养,便不难承认这是当代第一流乃至是第一人的手笔。
对马先生的《答问》,也容易感受到他的文字之美。独对于他的《复性书院讲录》,恐怕容易发生扞格,觉得马先生对古典文义的解释,与一般言训诂者不类;这是我在这里想特别提出谈一谈的问题。
大家首先应了解,马先生是一个博极群书、精通训诂校勘之学的人。并且他对西方哲学,也有基本的了解,所以从来不为附会之谈。
今台湾大学中文系名教授戴君仁先生,曾亲炙马先生之门,尝谓:“中国历史上大学者,阳明之后,当推马先生;故谓之当代之朱子可也。”按:马先生之鸿博似朱子,而朱子用心危苦,马先生则意境圆融。至其学问归宿,则近阳明而不近朱子。
在马先生的《讲录》卷一中,他专列有“读书法”一项,这是《朱子读书法》以后很精密的治学方法。读者应以马先生所说的读书法来读马先生的书,则自不至发生扞格之病。但我想特别提醒的是:读书是为了探求义理;而中国古典中的义理,常是凭人凭事,触机而发。人与事所逗出的机,常限于某一时间或某一方隅的特殊情况之内。在某种特殊情况下所显的义理,亦常为义理的“殊相”,而非义理之全。义理在特殊情况下所显出的殊相,对义理本身而言,也可以说是一种制约;这种制约,也可以携带着历史地夹杂,因而使人不易见义理之纯。纯与全,本是不可分的。
例如《论语》孔子答司马牛问仁是“仁者其言也讱”;连司马牛也不能不怀疑地问:“其言也讱,斯谓之仁矣乎?”于是孔子便再深一层的说出:“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但这依然是仁对司马牛所显的殊相,而非仁德之全。必须层层地探下去,探到“天下归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的境地,而仁的“全”与“纯”始显。马先生的立论,便常是从殊相以直探全相,汰夹杂以直显纯真。所以他对古典的解释,常是直举其究极之义。此其一。
又如某一观念,它所含的完成的意义,常须在历史发展中始能一步一步地展开;我写《人性论史》,便是把这种展开的历史,清理出一个比较清楚的线索。但马先生却把这种展开的历史线索略过了,一针到底地把完成之义,显了出来。例如《洪范》中所谓之帝、天,本来是宗教上的意义。由周初所开始的宗教转化,到孔孟而始完成;到程明道、陆象山、王阳明而更为显透。虽有时仍承用帝、天之名,但帝、天皆由自己的心、性所上透的德性而显;如实言之,帝、天扩充到极其量的心性。这是中国文化发展的大方向及最后的到达点。马先生在其《讲录》的《洪范约义》中,便把此种历史发展之迹,完全略过,而简捷地说“帝、天皆一性之名”;这站在历史的观点说,便会觉得有些问题。此其二。
我们若了解到上述的情形,便应当了解到马先生所说的,都是扣紧中国文化精神纯真的本质,及全相以立论,把中国文化精神,从历史的夹杂与拘限中超脱出来,因而使读者能与其本来应有的面目照面。所以他所说的每字每句,皆有其真切不移的意义。读者若能虚心体玩,深资自得,再由此而度读古人典籍,便有明镜在心,左右逢源之乐。此时更可将许多捕风捉影、饾饤悍蔽之谈,一举扫尽,起飞天下一大快事!
归根到底的说,中国传统的学问,乃是一种“心学”,此不仅对陆王之学而言。黄梨洲在《明儒学案·序》中说:“心无本体,工夫所至,即其本体。”“无本体”云者,乃说明心是一种无限地存在;因而中国的学问,也是无限的学问。各人工夫所至有不同,工夫之所从入亦有不同,故所得因之而异。但只要真是由一己工夫之所至以言中国的学问,虽所言者未必尽同,而其为真实则一。
因此,马先生与我前面所举的几位先生的著作,可由其同者以证中国文化的会通,由其异者以证中国文化的美富;读书非至深造自得,对此即不应轻生差等之念。而我把自己这种伧俗庸俚之言,写附在马先生深纯雅厚文章地前面,真如佛头著粪,我自己会感到非常惭愧的。
癸卯九月二十日后学徐复观谨志于东海大学之寓次
——徐复观《如何读马一浮先生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