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琴酒

曾经有这样一部电视剧，在每集的最开头，都会有一个人死去。

有死于疾病的同性恋者，朋友的环绕之中看着一部黑白经典影片，然后在爱人怀里缓缓闭上双眼。

有死于车祸的圣诞老人，因为回头和路边的小朋友打招呼时没有注意到前方的车辆。

有被豹子咬断喉咙的野外越野跑者。

有年轻女孩聚在一起，在深夜恶作剧随机拨打电话，如果接电话的是女性，就扮演对方丈夫的情人，惹得夫妇恶言相向。几个女孩得逞后在电话这头咯咯直笑，却没想到诱发了其中一位的心脏病。

……

这部电视剧就是《六尺之下》。你或许会以为这是一部罪案推理类剧集，又或者是什么以搜集猎奇死亡而刺激观众神经的无聊故事，然而它实际上是一部由HBO出品的家庭剧情片。

《六尺之下》

提起HBO神剧，《真探》和《权力的游戏》作为近年来现象级剧集必然首先被想起，《火线》则是许多人心中无可超越的经典，而《六尺之下》作为一部小众经典，却是一些人心目中隐秘的最爱。打开豆瓣，不乏有人盛赞其为「史上最好电视剧」。这一评价或许过誉，但是足以说明许多人对其的推崇。有些剧集就是这样，它无法得到所有人的喜欢，但喜欢的人一定对其极度偏爱。

某种程度上，《六尺之下》是一部丧到极致的剧集，这一点直接体现在主人公的职业上：敏感与偏执的Fisher一家，明明生活在每日阳光明媚的洛杉矶，却靠经营着家族式的殡葬产业为生。

如果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同」确实是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那Fisher一家的不幸在于，他们每日与死人打交道的时间或许比活人还多：在自家房子的地下室为死者入殓，在一楼的礼堂里举行追悼会，家里甚至有一面墙是各种棺材的木料。在这个房子里居住的每一天，他们都在被各种各样的死亡提醒着人生的无常与孤独。

这种无常与孤独有时令人恐惧。

S02E05讲述一位没有病史、打着零工的独居女性的故事。她住在整洁且还算体面的房子里，爱做报纸上的填字游戏，却因为被食物噎到而倒在家中地板上，直到尸体发臭被邻居投诉才被人发现。她或许早就预感到自己的命运，很早以前就在Fisher家预定了葬礼的业务，不仅预付了钱款，连葬礼上的音乐都提前选好。

然而最终这却是一个无人参加的葬礼，已经打不通的电话号码，有葬礼过敏症的远方亲戚，空荡荡的礼堂里只有神父和Fisher一家送了她最后一程。这位女性仿佛过着和任何人都没有什么关联的生活，孤零零地活在世界上。Fisher一家在为她操办葬礼的过程中，无法接受有人这样无人在意的生活过而又死去，只能不断宽慰自己这位女士或许是因为享受这种孤独，故意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方式。

然而屏幕之外的我却被击中了内心中最幽微的恐惧：会不会有一天，我也将失去和这个世界所有强而有力的联系，不被任何人记得，孑然一身地离开？如果不步入婚姻、没有孩子，我会不会也这样孤独地死去？

这种孤独有时令最熟悉的人陌生。

Fisher家的家族殡葬生意原来一直由父亲经营，然而老Fisher在全剧最初就因车祸离世，这也使得年轻时就逃离家庭的Nate不得不回到老宅，子承父业的做起了殡葬生意。在S01E06里，他偶然找到父亲生前因为免费为人办葬礼而得到使用权的一个小房间，里面摆放着一些简单的东西：酒、扑克、大麻、桌椅沙发和黑胶碟机。Fisher一家人都不知道这个房间的存在。

Nate想象他父亲在这个房间里会做什么，为什么需要这样一个房间，然后发现父亲或许只是需要一个空间，在那里他能够暂时摆脱家人，摆脱生活，摆脱自家地下室里的尸体，摆脱死亡的阴影，一个人不被打扰地待一会儿。那一刻Nate发现，原来自己不曾了解父亲的内心。

这是一个生活中最熟悉的人对于我们突然变得陌生的时刻。其实人和人相处，大多都有一种特定的身份模式：同事模式，亲人模式，朋友模式，情人模式。我们因此通常只能了解他人的一两个模式，而对其他模式的他们一无所知。就像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可能对伴侣不忠，对下属严苛不已的领导可能十分溺爱子女。我们时常错觉自己了解一个人的全部，但实际上，我们所了解的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侧面。

父母之于子女尤其如此。我们所熟悉的，大多是中年以后的父母，为生计奔波操劳，担着家庭沉重的责任，以我们为中心而存在着。然而实际上，他们人生里的很长一段时光是没有我们的，我们不曾参与过他们的青春，不曾知道他们同我们类似的梦想和挫折。成年以后每次和父亲出去吃饭，我都会讶异于饭桌上那个谈笑风生的人和家中对着棋谱棋盘不发一言的中年男子是同一个人。总有一些时刻，你感到至亲之人的陌生，他们有另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而那个世界里并没有你的位置。

《六尺之下》的丧不是一种矫揉造作的感伤。它毫不回避地直视着死神的双眼，致使死亡为一切欢愉罩上一层阴影，就像巴洛克画里鲜花美酒总与骷髅画在一起，或者《酉阳杂俎》里美人白骨的故事，提醒着人们尘世的种种欢愉最终或许都是梦幻泡影。而这正是这部电视剧的魅力所在。

不同于传统剧情片以情节抓住观众的兴趣，让人迫切地想要知道角色身上发生了什么，《六尺之下》里的一切以一种向内而缓慢的方式发展。剧集在对死亡与家庭的不断思索中，同人们最隐秘的情感发生联系，令人检视着自己与父母、爱人、生活和死亡的关系。你感到自己心中不为人知的角落被它轻轻地触碰，那些不愿正视的焦虑与恐惧则被轻托出水面而得以言说。

它有时刻薄不已，用犀利的台词嘲讽着角色，令人像被针扎到般辗转反侧。有时又毫不吝啬，在角色卸下重重伪装，坦诚自己的懦弱与不完美时，将完整的包容与关心给予他们，因此也将净化与宣泄温柔地给予屏幕外的我们，教我们在人生无解的孤独底色中、在无数伤害之后依然勇敢地渴望着爱。

作品之所以能给予我们安慰，唯在于其透视了我们最深处的本性后，仍然愿意告诉我们一切都会好的。唯有此时，这种安慰才富有真正的力量。《六尺之下》就是这样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