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道德经》的朋友,不少人将老子所说的“前识”理解为“政教礼制(陈鼓应)”,或“未卜先知”(南怀瑾),或“前文所言”(王蒙),或“推崇礼的人(陈柱)”,或“先见之明”(百科)……
我倾向于认为,南怀瑾先生对这句话的理解接近于老子思想,至少他提到了一个关键词“卜”,其余注家之说都是揣度的,当然,“揣度”“猜谜”式的解读,本身也有“卜”的意思。
百科的“先见之明”显然不符合老子原意,因为老子说“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它是老子批评的对象,并非“先见之明”,也非“前贤所知”或“前人之识”。
下面,我们以当代著名哲学家徐梵澄先生以及古代“注老”大家的解读为例,看看那些名家们是怎么理解“前识”的。事实上,徐先生的理解与历代名家解读大同小异。
徐梵澄先生的解释,或许能给你带来新的启示
徐梵澄先生,世宗所研究员,鲁迅的学生,一生低调,1979年之前,他一直在国外从事学术研究。他的研究领域广涉中西哲和佛学,著作等身。然而在他大部头著作盈室的作品里,他最在意的是那本薄薄的《老子臆解》,他在“德经”开篇处就提到“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这句话。
他认为,把“前识者”理解为“先知”,就搞错了。先知属于所谓救世主一类,那是宗教上的事,而不是老子之言,他认为韩非子所言为是,即“无缘而妄意度也”。
因为老子笔下的“前识者”属于用鬼神、时日、卜巫疑众害民一类,按《礼记·王制》的说法,搞“前识”这号人当属格杀勿论者之列:“古之巫者、日者能之。以其流毒于生民者大,故制刑有曰:“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者,杀。”
这就是他心中的老子思想:巫者、日者”的邪门歪道,是老子所不屑一顾的,精神哲学不是“前识者”一类,老子摒弃一切封建糟粕,老子堪称精神哲学这“一系”的鼻祖,中国古代哲学家,包括陆九渊、王阳明“一系精神哲学”中人。
徐梵澄先生又以《春秋传》为例说:冬,有彗星出现在北极星旁,光芒西达银河,申须说:“彗星是用来除旧布新的,天上发生的事常常象征凶吉,诸侯恐怕有火灾吧?”梓慎说:如果发生火灾,它分别对应着宋国、卫国、陈国、郑国。”
于是,郑国大夫裨灶告诉执政子产说:“宋国、卫国、陈国、郑国将会同一天发生火灾,如果我们用驩斝玉瓒祭祀,郑国定可避免火灾。”子产并没接受他们的意见。
裨灶再劝,子产曰:你怎么知道天道若此?“遂不与,亦不复火。”徐先生说,此类所谓“前识”,其言凿凿,其用何有?
徐先生说:此类“前识”,“今世犹炽盛于印度——虽然,巫者、日者言之或信,百得其一、二,诚可以惊世骇俗矣,果何由而致也?……程子谓心静而后能照,然圣人绝不为。”如此卜占之言,乍听有理,实则无据,程颐说静心可以观照万物,但圣人是不信亦不为的。
不止二程,邵雍这些术数大家“”亦非之。“王阳明习静,亦尝得先知先见同于此所谓‘前识’者,旋亦决然弃去,盖偶尔知觉性得其照明,以为无谓也。弃其华而务实,知其偶然得之而不可求。世人专求其华而不返其本者众矣。”
徐先生因此感慨道:“习静也,修定也,求神通也,终日营营,迷不知返。皆若宋人之守株待兔也,愚哉!”
再来看那些历代大家们的解读,或许可以印证徐梵澄先生的理解
庄子在《达生篇》里讲了个故事说:善于驾车的东野稷,他驾车时能进退在一条直线上,左右转弯形成的车辙像圆规画的一般圆,鲁庄公甚为惊叹,于是召他,让他驾车一百圈后再返回,看能否还是原先的车辙。
颜阖求见鲁庄公并预言:“东野稷一定会失败的。”庄公并没理会。不多久,东野稷果然失败而回。颜阖又说:“我猜度的多准确:东野稷的马力气已经用尽,可是还要它转圈奔走,所以说必定会失败的。”
像这样的“预测(前识)”意义何在呢?大概十个人就会有八九个人看出其中的奥秘,颜阖却故作高深,以为别人都不知道那些浅显的道理。
韩非的《解老》在解释“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的时候,也举了一个例子说:颜阖与弟子闲坐聊天,忽听门外有牛叫声,弟子说:“这是头黑牛而有白额。”颜阖说:“对,这是头黑牛。但白色在牛角上。”叫人去看,果如是。
韩非子说:黑牛白角,有什么好揣度的,用詹何的方法来扰乱人心,装模作样,一番劳心费神的揣度,跟三岁小孩看到的有何区别,他结论说“华焉殆矣”,这种华而不实的揣度,危害太大了!
韩非子进一步说:“先物行先理动之谓前识。前识者,无缘而妄意度也。”就是说:事前的妄测妄断叫做前识。前识是没有依据的胡乱猜度。所以说前识“是道的虚华的表现。”
河上公、王弼、赵志坚、苏辙、憨山德清等人则“老子注”把“前识”列入“下德”,是竭心尽智的揣度肤浅而毫无意义的事情。
司马光解释说:“世有亿度屡中者,人或谓之智……未免于愚也。”万万次的准确卜筮,世人或以为大智慧,实则似是而非,欺世盗名而已。
所以,老子所言之“前识”,应该是似是而非的预测而知,这种预测而知的道理,要么是尽人皆知的简单趋势,要么是毫无根据却能唬人的所谓“先见之明”,都是自欺欺人的细枝末节,信或者不信,都无济于事。
故老子云:“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把“仁义礼”之类皮毛当作真知的人,实乃“道”的浮华浅薄之表面,不是真知,实则愚陋之始。
所以老子接着说:是以大丈夫处其“道”之厚朴,不处礼义“前识”之浅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