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离家出走三天后,被两个舅舅在一家黑网吧找到的。我不会心甘情愿地跟他们回家,本来,我对这两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就没有什么好感。他们见我执意不走,仗着是长辈,竟然动起手来。我奋力反抗,没有任何惧意。他们见硬的不行,便来软的。其中的一个忍不住声泪俱下,说我母亲昨天吃了几十粒安眠药,要是我再不回去,恐怕就见不着她了。
如果我这两位舅舅说的是真的,这是我母亲第N 次闹自杀了。在此之前,她曾经乐此不疲地跳过楼,上过吊,割过手腕,开过煤气,据说还在某个著名的风景点跳过一次崖。
我冷笑一声,语速极快地对两个舅舅说,见不着就见不着,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冷笑,而且,为何要这样说。我只知道,我确实是冷笑了,确实是这样说了。
你呀,简直就是一个畜生!
其中一直沉默的那个,也就是我的小舅舅,突然间爆发了,不停地朝我吼叫,并给了我当胸一拳。这一拳的力道当然不重,多少有些象征性的意味,否则就是暴力,我会跟他没完。不过于此一来,我也就没有出拳反击。
想不到两位舅舅的行为引发了网吧里一个女孩的不满。她叫春马,当然是网名。尽管不是太熟,但我们曾几次在这个黑网吧里通宵作战。春马坐在我隔壁的位子上,她在打魔兽的间隙抬起头,刚好她一斜眼,就看到了小舅舅像螳螂一样划过我胸前的手臂,但她的认识跟我不一样,她认为小舅舅的行为就是暴力。于是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冲到我两个舅舅的面前。她义正辞严地指责了我的舅舅们对未成年人所实施的暴力行为。在她眼里,一只螳螂,甚或两只,显然不是什么魔兽,根本不堪一击。
很显然,我的两个舅舅根本不吃她那一套。他们认为,作为大人,对小孩就应该负有监管之责,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于是敌我双方交起火来。就在春马寡不敌众时,只见她甩了甩染得金黄的发梢,仰着脸吹了一声唿哨。蓦地,一些和她年纪一般大小的战友们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像雨后的春笋。我察觉到两个舅舅的脸色霎地变了,我那大舅舅甚至两股战战,几欲先走。看到他们一副外强中干的样子,我不觉再次冷笑起来。我感觉到我的冷笑,是一种神经质的东西在作怪,我有点控制不住。我很希望两个舅舅得到一次教训,希望看到他们鼻青脸肿,甚至是皮开肉绽的样子。但春马的一句话打消了我的念头,她再次对那些雨后春笋们说了类似的话,是“未成年”那三个字眼打消了我的希望和热情,竟让我有些失落。
我身高一米七六,春马身高一米六五,这是我多次目测的结果。在她面前,我的身高显然占不了任何优势,而她那高耸的胸脯,更是将没有腹肌像一根竹杆的我,甩了十几条大街。我一直认为,她比我大不了多少,甚至,还有可能比我小几个月,但她是个性感十足的女孩,成熟、漂亮。很多时候,我简直都不敢拿正眼看她,偶尔用眼睛的余光勾勒一下她的侧影,心就禁不住怦怦地跳动。是的,她是春马,一匹春天的母马,而我,只是一个一脸稚气的小公马驹。
我早就应该明白,在她的眼里,我就是一匹小公马驹,是一个未成年人。是她在保护我,而不需要我去保护她。
于是,感到受伤不轻的我,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在众目睽睽之下,拉起两个舅舅就走。
当我和两个舅舅走在家前那条熙熙攘攘的老街时,天空出乎意料地晴朗,我那晦暗的身体被灿烂的阳光照射得透明,感觉就像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一只果冻。街上似曾相识的人很多,他们都知道我是一个企业老总和一个居委会主任的儿子,但我偏着头,懒得和他们打招呼。在路过一家休闲中心时,一个浓妆艳抹、穿着暴露的小姐从玻璃转门走了出来,竟然搔首弄姿地和我两个舅舅打起了招呼。刚老板好。强总好。不禁让我想起一句俗话,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但令小姐没有想到的是,我的两个舅舅却装着不认识她,像饱受飓风摧残的树木一样低下头,推搡着我朝前疾走。而我听了那位小姐的话,不由得暗笑起来,想不到我这两位舅舅在外面的世界,至少在那些小姐面前,还人五人六的,一个是老板,一个是老总,俨然人中蛟龙嘛。
有什么好笑的,你这个家伙,屁股都没收黄,就一肚子的坏水。
是大舅舅在说话。平时他就比小舅舅要敏感和冲动,很显然,是他发现了我在偷笑,于是他倏地给了我一丁弓——他右手食指的关节在我的头顶发出了轻脆的一响。我顿时疼得龇牙咧嘴。那是足够让我发生轻微脑震荡的一响。我希望我即刻发生短暂的脑功能障碍,昏迷、失忆,以及头痛、恶心和呕吐,甚至翻白眼,就像医学上所说的那样。但不幸的是,这些症状并没有在我身上发生。而我又不能反抗,大舅舅给我一丁弓,这是大人教训小孩,是合法性的家法处置,算不得是家暴。试问咱中国的小孩,谁没吃过家长和老师的丁弓呢?只是,谁料得到我大舅舅的食指关节是特殊材料做成的,简直比金刚石还要坚硬。
我不能再将两个舅舅拉到黑网吧,让春马去对付他们了,我能确定,就是拉他们,他们也不会去。我拉不动他们。但我必须得做点儿什么,于是我一个箭步冲到了街边那个休闲中心的门口。所谓的休闲中心,其实不大,而且还很小,那个浓妆艳抹的小姐仍然站在玻璃转门的门框里,乃至于我只能从她的腋下一侧嗖地一下钻进去。
我之所以冲进休闲中心,是有一种预感,我的两个舅舅不想见那位小姐,他们甚至有点儿怕她,这其中肯定有猫腻。果不其然,当我的两个舅舅不得不缩手缩脚地进来,催我赶快回家时,那位小姐不干了,扭身将玻璃转门拉上,笑眯眯地请两个舅舅坐下。她一口一个刚老板,一口一个强总。我知道这下有戏了,对着他们扮了一个鬼脸,朝他们亲热地喊,刚老板舅舅,强总舅舅。
两个舅舅铁青着脸,没有应声,但也不教训我了。看得出他们很不好意思,这正是我所要的效果。紧接着,那位小姐将化妆台的小抽屉“哗”地一下抽开,拿出一个小本本,笑着要刚老板和强总将上次,还有上上次的账给结了。两个舅舅脸上的表情几乎同时冻结,异口同声地说,下次结,下次结。
但小姐不依不饶的,笑着说,刚老板、强总,这找乐子的账可欠不得,欠了要做噩梦的呀。
就在两位舅舅差点给那位小姐下跪时,我挺身而出,救人于水火之中。我说,这样吧,姐姐,限定我两个舅舅三天之内前来结账,由我来担保,好不好?两个舅舅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紧锁的眉头一下舒展开来。我话音未落,我的大舅舅就迫不及待地请小姐相信我的话,说我是大老板的儿子,要她一定相信我。
我并没有理睬我的大舅舅,继续说,姐姐,我担保,要是他们三天内不来还账,我就让我的两个舅妈来还。
两个舅舅顿时面如死灰。而那位小姐听了我这话,笑容更加灿烂起来。她抽身将玻璃转门拉开,恭送我们三人出了门。
再往前走时,我的两个舅舅陪着笑脸簇拥,而不是推搡着我。我看在眼里,于是故意一个趔趄,两个舅舅顿时拥上来,将我小心翼翼地给托住了,就像托住一件珍贵的瓷器。并异口同声地问道,没事吧,不疼吧。
我说没事,我又不是一块豆腐。
家里从来没有这么乱七八糟过,显出前所未有的拥挤。显然,在我回家之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战争。而且,我注意到,一件价值不菲的明代青花不幸成为烈士,在一瞬间粉身碎骨了。至于凶手是谁,我爸还是我妈,我一点也不感兴趣。不管他们谁是凶手,本质上没有区别。砸吧,砸吧,砸烂这个旧世界。一个酣畅淋漓的声音,像海上明月一样,在我心中冉冉升起。我敏捷地绕过那些倒伏的木椅,转向的沙发,倾斜的吉祥孔雀酒柜,摇晃的欧式博古架,踮起脚在那些拖鞋、枕巾和破碎的瓷片之间行走。终于,我宛如一个游子,跋山涉水般,千里迢迢般地来到了母亲面前。
在那个墙角,我的母亲,一个穿着蕾丝短袖真丝睡裙的悲催女人,此时就像一只大鸟一样紧缩着,蹲在一个陶瓷器皿边。这个物件据说还是我祖奶奶的陪嫁品,至于它的用途,我父亲说是用来盛酒的,母亲说是用来祭祀的,他们各执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我对双方的说法均表示怀疑,我从来没看见它被用来盛过酒,也没有看见它被用于祭祀,我只知道它一直空着,根本不晓得它有何用。那样的一个东西,怎么盛酒,又怎么祭祀?不过此时,它的用途在于承载我母亲的呕吐物,这倒是实至名归。她一直在干呕,从喉咙的深处发出艰难痛苦的咕咯声,以便把她那在我看来莫名其妙的痛苦,弥漫到整个房间。
两个舅舅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他们甩掉手上的水滴,几乎不约而同地说,回家多好。我不知道他们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我父母听的。总之,他们的脸上明显带着阿谀的神情,让我像凭空呑了两只苍蝇。
随后,大舅舅在茶几上用一把水果刀切开了一只西瓜,我注意到是黄瓤的,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只西瓜切成了八瓣,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个荷叶边的塑料托盘中,说,大家吃西瓜啊。他随手拿起了一瓣。
没有一个人去拿西瓜,大舅舅明白讨了个没趣后,便将手中的那瓣西瓜放在了托盘里。看到大舅舅的这一举动,我又不由得冷笑了一声。
父亲坐在离母亲很远的地方,这样说吧,如果把我家的客厅假想成一个地球,那我的母亲就住在南极,而父亲则住在北冰洋。我一直想不明白,这两个格格不入的人为什么会以夫妻的名义生活在一起?十多年前,也就是我父亲的创业初期,他们还连年被街道评为模范夫妻。而如今,即使把这两个人关在一个针眼里,也会给人一种彼此相隔十万八千里的感觉。这样高的技术难度,我还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一阵手机铃声突然惊心动魄地响了起来,是一组高亢的旋律,像苍鹰一样在蔚蓝的高空盘旋,使得我母亲那艰苦卓越的干呕声戛然而止,而我那两个打扫战场的舅舅,在那倾斜的博古架上抢救一件明代玉观音的手臂,也骤然凝固。
父亲从身边的茶几上拿起那个最新款的苹果手机,他瞥了一眼显示屏上的号码,朝我们挥了挥手,示意我们静声,并果断地按下了接听键。高局长,您好您好,好久不见,您有什么指示……哦,是这样啊,我正在机场,就要登机呢……对……我要去广州一趟,要不我马上赶过来……那好吧,敬爱的高局长,等我回来!我后天一定赶回来……
我早已习惯了他的这种谎言,就像习惯空气、阳光和水。他放下手机,朝我努了努嘴,他的意思很明确,要我去搞定我的母亲,或者,给她捶捶背什么的,让她得到亲人的抚慰。于是,我一步一步地走向我蹲在陶瓷器皿边干呕的母亲,就在我伸出手替她捶背的时候,她的身体却像触电似的惊颤起来。她偏过头,眼光咄咄逼人,无声地制止了我的行为。
父亲看到我像躲避一场灾难似的,急速地往后退,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他突然抓起脚下的一瓶XO,朝嘴里猛灌。母亲的干呕声又重新响了起来。我看到她的后背在不停地抽搐,那咕咯声这次竟然变得如此的流畅和悦耳,但她仍然没有呕出任何东西,好像她的身体已然是一具木乃伊。她的脚下也很干净,没有任何呕吐物,除了一个布满英文字母的蓝色药瓶。
我的小舅舅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尊玉观音走近我的父亲,他轻轻地咳了一声,润了润喉咙说,幸亏我抢救及时,要不就摔碎了。我父亲应声说道,你喜欢的话就拿回家吧。小舅舅激动得面部潮红,这怎么好意思。我看到小舅舅捧着玉观音的双手在发抖。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父亲说,拿去吧,你又不是外人,跟我客气什么。那好吧。小舅舅像怕被谁抢去似的,迅速地把那玉观音放进口袋。没想到我的大舅舅也走了上来,指了指对面墙上的一幅古代名画,他说他想临摹一下那幅画,能不能借回去,三天后就还回来。我父亲马上说,你拿回去吧,不用还了。我注意到父亲在馈赠他的这些珍品时,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我那两个舅舅一眼。
我没有想到平素几乎一毛不拔的父亲会这么慷慨。他的慷慨甚至让我怀疑,那个玉观音和那幅古画本来就是赝品。在他的眼里,我的两个舅舅都是好吃懒做的无赖,是吸血鬼,扶不起的阿斗。为此,他曾经无数次和我母亲争吵,怪她不应该用自己的私房钱去填那两个无底洞,总有一天,他千辛万苦打拼出来的家业都会被这两个吸血鬼一点一滴地吸干。而每每在这个时候,我母亲就会奋起反击,尖酸刻薄地说,真正的吸血鬼恐怕不是我的那两个弟弟,而是你外面那些层出不穷的小婊子吧。
他们总喜欢在半夜争吵,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我那浑身散发着酒气和香水味的父亲才会回到家里。我从来不参与他们的争吵,尽管他们在争吵时总是拿我当挡箭牌,说是为了我的健康成长,要不是为了我,他们早就应该把这个家撕得粉碎,这样彼此就都解脱了,大地便一片白茫茫了。他们都信誓旦旦地宣称,为了我,他们可以粉身碎骨,万劫不复。躺着也中枪,想不到无辜的我,竟然成了限制他们自由的罪魁祸首。
有次,我在无意中听到黑网吧战友春马跟一个追求她的人在电话中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爱与恨纠缠在一起,就是一团乱麻,面对这样的乱麻,必须得有一把快刀。想到这里,我拿起身边的一只iPad,连线上了QQ,找到春马的头像,发出去几个字,喂,在吗?
春马在QQ 里没有回话,也许是她正处在打魔兽的白热化阶段,于是我又发出了几个字,我想找你帮一个忙。
其实,我虽然打出了这几个字,一时却不知道要她帮我什么,甚至,我都不知道,我到底需要人家帮我什么。也许,我就只是出于无聊,只是为了打发这令人发慌的、沦陷的时间。
春马还是没有回话,也许她根本就不记得我,不记得我的网名,不知道我是谁了。就是知道我是谁,她也懒得理我了,我是她的谁啊,在她的眼里,不就是一个未成年人吗?这世界上的未成年人多如牛毛。再说,所谓的黑网吧战友,也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她在黑网吧里挺身而出,很大的程度,并不是为了我,而是她,一个朝气蓬勃的女侠,想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罢了。
我便不再纠结于春马是否回话,其实,她回不回话对我并不重要。对我重要的是,我怎么打发掉这段无聊而又令人发慌的时间。自从父亲和那个局长通过话后,不知为何,我的父亲和母亲就停火了,这反而让我更难受,与其这样沉寂,还不如让炮火来得更猛烈一些。
于是我又想到了刀,春马所说的那把快刀。我要是有这样的一把刀就好了,但我没有,不能有,我还是个未成年人,是个学生,就是有,我也不能朝我的父母挥刀。我只能腰斩那些水果。那些从天而降的西瓜、橘子、葡萄和梨,只要我的手指划动,一把锋利的刀子就会出现,那些五彩缤纷的水果就会被我拦腰切开,一时间果肉翻飞。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我那纤细的手指就是一把锋利的刀,五根手指就是五把刀,十根就是十把!我要把这个家就像水果一样切碎。
是的,就在我父母默然对峙,我的两个舅舅在打扫战场之时,我则在iPad 上玩水果大战。不一会儿,我的两个舅舅就不声不响地把那些倒伏的木椅、转向的沙发、倾斜的欧式博古架和摇晃的吉祥孔雀酒柜,一一恢复了原位。想不到这两个好吃懒做的家伙还有这个本事。而且,竟还有这份心思。他们有点惧怕我的父亲,有他在时,他们是很少来我家的。而这次他们前来,与以前的无所事事不同,他们成功地找到了失联了三天三夜的我,而且,还充当了和平的使者。现在,他们就是两只衔着橄榄枝,扑地一下飞进我家的鸽子。
于是我的两个舅舅已然忘了刚才在休闲中心的尴尬,倏地变得神气起来,大舅舅巧舌如簧,小舅舅一言九鼎,他们在我父亲和母亲之间周旋,穿针引线,春风化雨。
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发端于父母之间的那场轰轰烈烈的战争,随后,竟然就和平演变为了一个家庭会议,而且,还是专门针对我的。
我的母亲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那个陶瓷器皿,父亲更是放下了XO 酒瓶,这两个宿敌终于结成同盟似的,坐在了一条沙发上,和两个分别坐在皮转椅上的舅舅,对我形成了铁桶合围之势。毫无疑问,这次家庭会议的核心,确实是针对我的。先是父母的一番外交辞令,他们表示了对我的关爱,为了我,他们可以放弃一切乃至自己的生命。尔后,在两个舅舅的配合下,对我进行了无情的讨伐。说我还不到十六岁,动不动就离家出走,隔三差五地逃学,沉迷于网络游戏,那是万万不对的,令他们很伤心,我应该以学业为重,学习成绩不好不要紧,只要我奋起直追,凭我的聪明才智,学习不可能赶不上去。如此等等。面对他们的轮番轰炸,我没有任何反抗,既不申辩,也不承诺。我让自己变成了一块石头,任凭狂风暴雨,我自岿然不动。
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在耐心地等待时机,因为我有预感。照黑网吧战友春马的另一句话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事情总会在你无法承受时发生转机。果然,当他们决战犹酣时,我父亲的手机又冷不丁地响了起来。当然还是那组高亢的旋律,他看了一下号码,瞥了我母亲一眼,他任电话铃响着,不接。这一下子惹恼了我母亲,她朝他怒吼起来。你怎么不接电话?究竟是哪个婊子打来的!暴风骤雨终于转向了,那就让它们来得更猛烈吧。我的心里不由得一阵轻松,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欣慰的笑容,是的,我是这么认为的。
在那一瞬间,我的父母又开始了以往那没有休止的争吵,他们相互指责,甚至动起手来。而我那两个舅舅则唯恐天下不乱,双眼死死地盯着眼前那个博古架,看是否有一只珍品什么的,从倾斜的博古架上往下掉。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这次我失算了,就在我母亲开始哭号时,我父亲在电话铃声谢幕的前一秒,果断地按了免提键,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老板,我是销售部的小吴。
没等那个小吴往下说,父亲便将电话按掉了。母亲仿佛突然受到了惊吓似的,停止了刚刚开始的哭号,而我那两个舅舅,摇身一变又成了两个和平使者,大舅舅巧舌如簧,小舅舅一言九鼎,他们穿针引线,春风化雨。整个房间又回到了以前的状态,沉寂,窒息,我感到我又深深地陷入了那令人发慌的、沦陷的时间洪流里。
我便又成了一个局外人。春马还是没有回QQ,我并没有什么可失落的,反正她也不理我,我也不是她什么人。这时,我的眼前一片恍惚,就像一个在雪地上寻找鸟儿的孩子,我找啊找啊,连一只鸟儿的影子也没有找到,而雪野茫茫,我干脆不找了,在无边的雪地上撒起野来。蹦啊跳啊的,仿佛这个白茫茫的世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这个地球上最后的一个居民。于是,我啪啪地在QQ 的对话栏里,不管不顾地给春马留了一段话,然后迅速地退出了QQ。
这样说吧,我也不希望得到春马的回复了,反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在QQ 对春马里说了些什么。
我又在iPad 上玩起了水果大战。我的手指不停地滑动,将那些从天而降的水果一一腰斩。我越玩越起劲,而且感觉到水果越来越多,来源已经不仅仅局限于那个9.7 英寸的显示屏,它们从天花板以及房间的各个角落,铺天盖地朝我涌来,仿佛这个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水果。于是我不得不双手并用,让每一根手指都成为一把锋利的刀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切割着那些水果。透过那像雨点一样飞溅的果肉,我隐约看到,我的父母同房间里所有的东西一样,在一点一点地变小,最后,他们变成了两只不同形状的水果,在一股巨大浪潮的挟裹之下朝我飞来,但这时我的手指已经不听使唤,怎么也停不下来,当我听到两声清脆的喀嚓声时,一种致命的疼痛从心底钻出,催出了我的眼泪,我难受极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父亲和母亲,这两个宿敌,又坐在了同一条沙发上,和两个分别坐在皮转椅上的舅舅,对我铁桶合围。那个因为突变而中止的家庭会议,此刻又开始了。当然,还是专门针对我的。
就在他们分别搜索枯肠,准备讨伐我新的劣迹时,门外突然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他们面面相觑起来,只有我那素来动作敏捷的小舅舅,在愣怔片刻后,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将门拉开。
是春马。
她果断地一把推开了试图阻拦她的小舅舅,趋前一步,用手指着我和父亲的方向,又用另一只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肚子,说,我怀孕了。是的,她是这么说的。
就在这时,我父亲的那只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一阵高亢的旋律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我母亲,果断地伸出一根手指,远远的,在手机键上按了一下。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在按掉电话。但没想到的是,手机里竟然传来了一首歌,那歌声低沉、沙哑:我来自偶然,像一颗尘土,有谁看出,我的脆弱,我来自何方,我情归何处,谁在下一刻呼唤我……
屋子里所有的人都一动不动,泥塑木雕般,仿佛都沉浸在了那首歌的意境中,入神地聆听着,不仅我的父母,我的两个舅舅,还包括我,包括春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