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前,曹禺的《雷雨》首次上演。90年后,最新一版《雷雨》上演,导演李六乙,主演是胡军、卢芳、李红等。
《雷雨》是中国戏剧舞台上被演出次数最多的剧目,却是23岁的曹禺写出的。
“当你发现一个23岁的曹禺之后,你再去看所有这些人物,完全变了,完全理解了。”李六乙说,“我们怎么去研究一个23岁年轻人的思想?他的(《雷雨》的)序就阐释了很多他对人的认识、对世界的认识。”
在李六乙导演的众多曹禺作品中,《雷雨》却是排在最后的一部。“《雷雨》是曹禺先生最重要的一个作品,不能随随便便一个动念,好像就可以去做它。”李六乙说。
李六乙版《雷雨》,删掉了鲁贵,更为重要的是恢复了序幕和尾声。序幕和尾声,在90年的演出史中,几乎没有被保留过。2007年为纪念中国话剧百年,王延松导演的《雷雨》恢复过序幕和尾声,是为数不多的特例。
序幕和尾声,对于曹禺至关重要。曹禺说:“我的方法乃不能不把这件事推溯,推到非常辽远时候,叫观众如听神话似的,听故事似的,来看我这个剧,所以我不得已用了《序幕》及《尾声》。”
但是在1935年的《雷雨》演出中,第三幕鲁家的月份牌直接是“一九三五年四月廿七日”。显然,首演剧团更追求那个时候的“当代故事”。
李六乙版回到了原始版的《雷雨》,并且刻印了李六乙痕迹。在张叔平设计的幽蓝的舞台空间里,在周公馆改建的教会医院里,《雷雨》正剧故事结束十年后,周朴园来探望周家病人蘩漪和梅侍萍。
在曹禺的剧本里,序幕和尾声并不干涉正剧的发生,只是正剧的结果。在李六乙版,十年后的周朴园、蘩漪、梅侍萍,不断进入十年前,又不断遁入十年后。还有,周萍、四凤、周冲,“三个死去的亡魂十年后回来看父母”。

《雷雨》剧照。受访者供图
“人和命运在不断地抗争”这个版本的《雷雨》,也可以称作胡军版。胡军跟他的夫人卢芳,迄今只合作过三部舞台作品,第一部《军用列车》,其衍生结果是缔结了两个人的姻缘。第二部作品是李六乙导演的《哈姆雷特》,胡军扮演哈姆雷特,卢芳同时扮演奥菲利亚和王后。胡军卢芳曾经有约定,一个主内一个主外,所以多年里,卢芳留在舞台上,单单李六乙导演的戏剧就演了16部之多,包括曹禺的《北京人》和《家》,《李尔王》和《安提戈涅》。“我觉得蘩漪跟安提戈涅是蛮像的,安提戈涅去质问国王,去质问天上的神,我要埋葬我的哥哥。”卢芳说,“蘩漪在我心目中,她是女武神,就是感觉要骑独角兽的,不论把她打到什么样的程度,她都要挣扎,要反抗,不妥协。”
胡军最初为公众熟悉的影视角色是电视剧《天龙八部》的丐帮帮主乔峰。在2025年春节档上映的电影《射雕英雄传:侠之大者》里,胡军客串了另一任丐帮帮主洪七公。胡军说,自己舞台作品少,但是并没有离开舞台,就是比较挑戏,他自己比较认同的导演是林兆华和李六乙。
胡军在中戏上学的时候,曹禺到他的班级上过课,“大家都坐在地上,围绕曹禺,提出各种可笑、奇怪、活泼的问题,曹禺先生也笑着跟我们聊。曹禺先生其实是一个特别活泼的人。”
胡军、卢芳都是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的毕业生。扮演侍萍的李红,是中戏表演系的教授,她学生时代演过四凤,在研究生时期演过蘩漪,这一回扮演的是“鲁妈”。李红说:“她不仅仅是过去大家心目中强调的那个‘妈’的身份,她也是和周朴园有过一段非常深刻的、刻骨铭心的爱情的侍萍。”
李六乙说,为了《雷雨》,自己用了很多年的时间去研究、阅读,包括周边的各种准备。“我排了三个古希腊悲剧,《安提戈涅》《俄狄浦斯王》《被缚的普罗米修斯》,都是为曹禺先生的《雷雨》《北京人》,包括后来排莎士比亚、排契诃夫做准备,(因为)我觉得古希腊戏剧是所有戏剧的一个基石。”
李红觉得,《雷雨》里有一种古希腊悲剧的气质,这种气质,可能就是人和命运在不断地抗争:“在梅侍萍的身上,有着非常具体的体现,她也想抗争,她的抗争是逃避,她希望逃避掉命运,但是命运却永远躲不过。她是最无辜的,但是她又是这种负罪感最强的。她说,天,如果要罚,也罚在我一个人身上,我一个人有罪,我先走错了一步。好像今天所有的悲剧都是由她所造成的。”
这个可能需要通读曹禺剧本才更容易被观众理解的新版《雷雨》,在北京开启第一轮巡演,其中一站是香港——李六乙版《雷雨》是香港艺术节的委约作品。
在这版《雷雨》巡演之际,南方周末对主创团队进行了采访。
“周朴园在情感上一贫如洗”
《雷雨》剧照,胡军饰演周朴园。受访者供图
南方周末:舞台上看到你的机会不多。这次是怎么起心动念演话剧的?
胡军:要追溯到我跟李六乙导演一块排《哈姆雷特》的时候,聊到了曹禺老爷子怎么做的《雷雨》。当时我听得很惊讶,有一种颠覆(认知)的感觉。从小时候上中戏,然后到人艺,《雷雨》在我脑子里的印象其实是挺深刻的。这么多年成为经典,不亚于人艺的《茶馆》,《雷雨》的总场次比《茶馆》多得多。
南方周末:这种不一样是怎样的?
胡军:角度是不一样的,立场也不一样,人物也不一样,我感觉是一个很新的东西。是在曹禺老爷子的心里,一直想要完成而没能完成的一个《雷雨》。把这个《雷雨》再重新排一遍的话,我觉得是特别有意义的。所以说缘分就开始了。
我们没有改编,没有添加,甚至有一些人物的删除,让这个戏更加凝聚在每一个主角身上。然后我也希望观众能够看到,不光是这一个家庭这一天发生的事,可以跟更多的东西去连接。
南方周末:张叔平设计的这身行头也跟以前有很大的不一样。
胡军:对,非常讲究。周朴园是留德回来的。他跟周冲说:“在德国念书的时候,什么书都读……”他们这批人是属于那种用实业救国的人,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人。
南方周末:你饰演的周朴园,跟其他版本的周朴园有什么不一样吗?
胡军:我一开始对周朴园的印象就是封建家长、剥削工人的资本家,强势,说一不二。但是再重新看曹禺先生1934年那个版本的周朴园,他是非常孤独的、贫穷的主人。他的贫穷不是因为经济上面,而是在精神上是贫穷的,特别是在情感上,一贫如洗。当周家把侍萍赶出去,侍萍抱着他们俩生的第二个孩子投河的那一天,周朴园的心在情感上已经死了,所以说周朴园是一个非常孤独的可怜人。
南方周末:周朴园内心真实的感情是什么样的?
胡军:当侍萍死了以后,他的情感就死掉了,但是他还有一丝丝的牵挂,永远想着他跟侍萍美好的爱情。因为生萍儿受了病,夏天总喜欢把窗户关上的那种习惯,让他还有可能再回忆他曾经的美好。但(当)真正的侍萍站在他面前,说:“朴园,你没想到吧,有一天我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他心里仅存的一点点真情,所有的回忆和美好,彻底破碎了。
过去的剧本删减挺厉害的,因为剧本的删减,每一个人物,不光周朴园,看得都过于简单了,感觉周朴园应该是满台最坏的一个人。其实在这个舞台上,没有一个坏人。
南方周末:你演了大量的电影、电视剧,也演舞台剧,这两种艺术形式之间差异是什么?
胡军:戏剧太难了,不光你要自己去完成,而且还要跟对手在舞台上共同搭建一个可信的空间。它不像电影,电影有分镜头。特写、中景、全景、推拉摇移,一切的手段。虽然现在的戏剧舞台比较花里胡哨,通过电脑、科技实现舞台效果,但我觉得那不是真实的戏剧。
戏剧就是在一个固定的空间当中,让你能够看到无法想象的时间与空间建立的那种存在。当观众能够(由此)感受到突破这个戏剧的空间,突破人物,突破故事的想象力,这就是戏剧的美,这就是戏剧的力量,或者说是精神。
“蘩漪要她心中的那份自由”
《雷雨》剧照,卢芳饰演蘩漪。受访者供图
南方周末:你这几十年的艺术生涯,一直在舞台上,曹禺的戏你演过哪几部?
卢芳:在《北京人》演的是愫方,在《家》里演的是瑞珏,然后就是现在的《雷雨》。愫方和瑞珏都是特别传统的女性,她们没有自我的觉醒,蘩漪是有的。其实人最难的就是认识自己,这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在蘩漪身上我看到了(这种勇气),曹禺先生也给予了空间。
南方周末:海报上这一版的蘩漪,很像曹禺描写的那个蘩漪?
卢芳:对。曹禺先生对于蘩漪形象的描述,我看了无数遍。他在序里面,对于蘩漪的描写是挺大笔触的。我觉得曹禺好了不起,在90年前,那个时候他才23岁,他的心中得装了多少东西,是多么敏感、细腻,对女性是有多么的关爱,才能够写出这样的角色。
南方周末:他一直强调蘩漪是“最雷雨”的,是整部戏的第一个人。
卢芳:是的,曹禺先生在序里写道:“对于蘩漪我仿佛是个很熟的朋友。我惭愧不能画出她一幅真实的像,近来盼望着遇见一位有灵魂、有技能的演员扮她,交付她血肉,我想她应该能动我的怜悯和尊敬,我会流着泪水哀悼这可怜的女人的。”能看得出来曹禺先生对于蘩漪的喜爱和赞赏。她在挣扎,她的爱与恨拉得那么开,又是那么矛盾,但是他给予她充分的爱。我在看他这段话的时候,眼泪“哗”就下来了,我觉得像是(这个角色)在等我。
南方周末:到最后,蘩漪变成了一个摧毁很多东西的人?
卢芳:她对于别人的摧毁,其实也是无意识的。我认为蘩漪的精神世界是要脱离和超脱善与恶的。我们也需要像曹禺先生一样,在某个时刻跳到上帝的角度,去俯瞰这个角色。对于我而言,这个蘩漪不是恶,是勇敢,她是“女武神”。
南方周末:这个角色跟你演的古希腊戏剧角色,包括《哈姆雷特》的奥菲莉亚和王后、安提戈涅,有无相通的地方?
卢芳:我觉得跟安提戈涅蛮像的。因为安提戈涅也是跟自然法则对抗,她在超越一切的束缚,我觉得蘩漪也是。如果蘩漪这个角色还在探讨关于道德,关于伦理(的问题),我觉得那是远远不够的,应该看到她想要超脱出去。蘩漪要她心中的那份自由,那份美,所以她要去做所有好像(让她看起来)不是一个好母亲、好妻子的事情。但是我觉得恰恰她的勇敢是非常了不起的。
南方周末:你和胡军结婚二十多年,合作并不多。这次合作是怎样的机缘?
卢芳:其实之前我们俩都不愿意合作,(因为就)没有那么自由了。我演完《李尔王》,有人问李六乙导演想排什么,他说《哈姆雷特》。问他,“那你有演员了吗?”他说有了。接着他说,我邀请胡军来演怎么样?我说,真的吗?可以啊,你随便。庆功宴上大家一起在吃饭,李六乙导演就邀请了胡军,我没想到胡军答应了。
我们俩因为是同行,所以经常聊天的时候讲角色,在家里讲着就开始演起来。儿子小,老以为我们吵架呢。其实不是吵架,就是会争论。这回合作是为了共同的一个戏,我反而就不太敢说话了,因为演员之间很脆弱,很怕伤害了你要去塑造角色的那个心,我就躲他躲得远远的,基本不提。
舞台表演有的时候是需要好的演员和好的演员搭配,一个人好是没有用的,一定是大家好才是真的好。跟胡军演完以后,我特别感受到了好演员搭班子的重要性,所以就不太去抗拒跟他在一部戏里了。
南方周末:胡军出演了大量的影视剧集,但是你一直在舞台上,这是一种家庭分工吗?
卢芳:是的。最早从学校毕业,他就说家里还是得一个主内,一个主外,说如果两个人都出去拍戏,因为剧组大部分都在外地,你刚回来,可能我又走了,觉得家都不像家了。我觉得也很有道理,两个人在一起,还是因为爱,想要这个家庭更好。
但我觉得我很幸运,因为拍戏蛮辛苦的。戏剧学院的学生谁不想好好地站在舞台上演戏?我觉得我既能够顾到家,又可以演戏,还能碰见这么好的导演,有那么好的团队,真的是特别特别幸运。
“梅侍萍这一次是穿旗袍的”
《雷雨》剧照,李红饰演梅侍萍(中)。受访者供图
南方周末:你是典型的学院派演员,这次是什么机缘来演了《雷雨》?
李红:用“机缘”这个词我觉得特别合适。我从事教育二十多年了,在做导演,做表演指导。一直没有想过再重上舞台。这次作为一个演员的身份出现在大家面前,是很冒险的一件事。这真的是一种回归。
当时《雷雨》剧组已经建组有一个月了,导演找到我,说他们缺一个梅侍萍,建议我来见一见导演。好像大家在一见面的那一刹那,就认定了要来做这件事。导演在这一次的《雷雨》排演过程当中,对于梅侍萍这个角色,他有重新的定位,这个定位打动了我。
当时导演给我说了两件事。第一件事,他说梅侍萍这一次是穿旗袍的,而且是张叔平老师做的旗袍。我能够感受到,导演在用旗袍重新定位这样一个角色:“妈”的成分被淡化,将这个角色回归到曾经和周朴园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爱情的梅侍萍。
时隔三十年,像周朴园这样一个有过留德经历,有着非常高的社会地位的成功人士,他会对一个三十年前的女人这么念念不忘。不管是从台词当中,还是家里一直放着三十多年前梅侍萍的照片的细节里,还有在字里行间,不断地在跟周萍强调“你的生母怎么样”。这段爱情对于周朴园来说也是刻骨铭心的。作为周朴园这样一个人,他会爱上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其实这是特别有意思的一件事。在服装背后,是剧组对这个人物的重新设定。
我们翻看曹禺先生的剧本,会发现给梅侍萍定位的时候,他用了两个非常关键的词,一个是“高贵”,一个是“静慧”。静水深流,她表面上看起来是平静的,但是内心是非常涌动的。
第二件事是导演说梅侍萍的儿子鲁大海,这一次是要戴上眼镜的。为什么呢?因为梅侍萍一定要让自己的儿子读书。当时听到这个细节的时候,我说您是在重新让大家知道梅侍萍这个人物。大家好像就都在等待着这样一个机会,导演在等待着他的梅侍萍,我十几年也等待着这样一个机会,重新回到舞台。
南方周末:这版梅侍萍内心情感和灵魂有一些什么不同?
李红:我们这版《雷雨》最后有一段非常长的独白,是给梅侍萍的。这段独白在过去很多版本里面是被删掉的,这一次导演把它完整地保留。因为他认为这是特别具有古希腊悲剧气质的一段,她要和天来谈。如果她不知道这个罪,这个罪犯了,我认为她只是一个莽撞。但是她知道这是罪,却要替他们犯了,这还不能够表达一种女性可以冲破一切的韧性吗?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向阳 王萌
责编 刘悠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