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鹂

赵忠祥死了，78岁。

他晚年生活平静幸福，做菜，赏花，练字，偶尔参加综艺节目。

他在微博中提及养老时写道：“少不离家是废人，老不离家是贵人”，并说这里的“贵人”非阔人，而是精神自尊者。

所谓精神自尊者，大概就是人老心不老，或者老当益壮的人吧。

《警世通言》中也有一位“精神自尊者”，他的晚年可比赵忠祥能折腾多了。

那是大明正统年的一个秋天。

广西兴安县知府蒯遇时正在翻阅科举生员的应试文章，考卷是封着的，看不见谁写的。

蒯遇时少年得志，年纪轻轻就考中功名，他最喜谈文讲艺，商古论今，是个有名的文化人。可蒯遇时也有个毛病：爱少贱老。见到少年后生便觉清爽，见到白鬓老者，就叹朽物（我想说蒯知府你好像贾宝玉呀）。

蒯遇时读着考生们的文章，微微颔首。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其中一张考卷上。

考卷上的文章，才气纵横，有吴越气脉，令蒯知府赞叹不已。他当即把这篇文章评为第一名，心想，怎样的翩翩少年才能这等文采俊逸阿。

当这位文采俊逸的考生站在蒯知府面前时，他扶住桌子差点没摔倒。

哪是什么翩翩少年，分明是个鬓发苍然的老爷爷！

老爷爷五十七了，名叫鲜于同，他衣衫褴褛，又矮又胖，正眼含泪花心怀感激看着蒯知府呢。

蒯知府在一众秀才的哄堂大笑中羞红了脸。

鲜于同幼年时颇有才名，可中秀才之后，到三十岁也没考中举人。

按照当时的规定，屡考不中的秀才可以“出贡”，到京城谋个小小的杂吏。

但鲜于同的理想是考举人，中进士，当大官，他拒绝“出贡”。

十六年过去了，鲜于同依旧是秀才，但他仍然豪情壮志，逢考必来，每来必败，直到遇见蒯知府。

蒯知府亲手把鲜于同判为第一名，肠子都悔青了。

谁知冤家路窄，鲜于同后来参加省试，又遇到蒯知府监考《礼记》。

蒯知府心想，老小子，这把你就认栽吧，你不是文章写的齐整俊逸吗？这把我偏要选那乱七八糟，笔法稚嫩的，以后的官场，是属于年轻人的。你老不死的，回家看孙子去吧哦。

放榜那日，蒯知府喜滋滋接过手下小吏们填好的榜单，又差点没摔倒。

榜单第一名的位置赫然写着：鲜于同，桂林府兴安县。

原来鲜于同老爷子考试前一天喝醉了，上吐下泻折腾一宿，第二天考试，文章写得乱七八糟，阴差阳错又被蒯知府选中了！

考官和中举的考生有师生之谊。

年近六十的鲜于同眼泪汪汪拜见瘫坐在八仙椅上的蒯恩师，奇怪他怎么如槁木死灰一般。

师生缘分可能也有月老牵线吧，是你的，怎么躲都躲不掉。

第二年，鲜于同五十八岁参加会试，落榜而归。

蒯遇时身为恩师劝导这位花甲之年的老学生说，你受个举人职得了，快六十了，折腾啥呀。

鲜于同拒绝了，他要坚持年轻时的梦想，考进士，当大官。

眨眼又是三年，会试将至。

此时的鲜于同，六十一岁。此时的蒯遇时也升到礼科己事中，正好负责《礼记》考场的阅卷。

蒯遇时对之前两次歪打正着选中鲜于同耿耿于怀，心想鲜于同你不是考《礼记》吗,我申请调到《诗经》那边去阅卷，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老小子，你这次甭想再借我走运。

当鲜于同以《诗经》场第十名的身份前来拜见恩师时，蒯遇时激动地站起来，摇着学生的肩膀大叫起来。

鲜于同原以为蒯恩师会说：“祝贺你，终于得偿所愿了！”

结果蒯恩师从嗓子眼儿里喊出来的是：“告诉我！告诉我！你为什么改考《诗经》？！”

原来，鲜于同考试前一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考《诗经》中了会试，所以第二天才弃《礼记》改考《诗经》。

鲜于同说完理由，理了理花白的乱发，对着恩师深深地作揖，说感谢恩师三次知遇之恩。

至此，蒯遇时认命了，他和这位大自己二十多岁的鲜于同老爷子成了真正的师生。

后来蒯遇时直言敢谏身陷囹圄。鲜于同老爷子托关系，走门路，不让别人欺负老师，还时常遣人问候，送银子送吃食。

再后来，蒯遇时的儿子蒯敬被人诬陷惹上人命官司，又是鲜于同主动请命来到蒯家所在的台州任知府，明察秋毫，帮蒯敬陈冤得雪。

鲜于同八十岁，还健如壮年，升了浙江巡抚。

他见了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蒯公，口口声声念及当年恩师的三次知遇之恩，还把蒯公的孙子留在府里读书，资助他参加科举。

鲜于同后来听闻当年蒯公“三次恩遇”的真相，哈哈大笑说：“我三次报答师恩，就是想让天下人知道，老年人也有用处阿。”

鲜于同活了九十七岁，从五十七岁登科，六十一岁登甲，到告老还乡，看儿孙及第，整整四十年晚运。

六十岁了还在考功名的鲜于同，像一个花季少年那样朝气蓬勃，乘风追梦。

八十岁了还纵横官场的鲜于同，像一位弱冠小伙那样勇往直前，追寻自我。

这世间，本没有“老”这个概念。

当你感觉懒散懈怠，生活无趣，没有目标时，“老“就慢慢地渗透进生命。

当你感觉精神焕发，活着带劲，有希望有力量，“老”就被你赶跑啦。

世有老少年，也有少年老，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说：“幸福晚年的秘诀不过是与孤独签下不失尊严的协定罢了。”

可是鲜于同的故事告诉我们，幸福的晚年不过是按照自己的心意一直折腾罢了。

你看浙江杭州的童璞爷爷，六十岁开始学美术，八十岁开始学书法，九十一岁写出颇具水平的书法作品，实现了青年时代的书画梦。童璞爷爷九十七了，却精神矍铄，毫无老态。

你看生于1928年7月18号的Baddie Winkle奶奶，还在赶时髦。她脸上皱纹深深，精神上却活跃如少女。

（引领时尚的Baddie Winkle奶奶）

你看83岁的王德顺爷爷还在T台上走秀。

（王德利爷爷）

你看摩西奶奶，她只是是美国纽约州北部偏僻地区的一名农民主妇，76岁学绘画，到101岁创作一千多幅绘画作品，办了画展，她的生活给日本作家渡边淳一带来了深深的启发。

（摩西奶奶）

你看电影《飞跃老人院》中，那群七八十岁的老人，拼尽全力还想做些有意义的事，寻找哪怕一点点价值。

所有这些人都饱受岁月摧残，历经世事磨砺，他们带着饱经沧桑的面容，竭尽全力将生活折腾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他们迈过几十年的沟沟坎坎，六七十岁，甚至八九十岁还能迎来生命中的花季。

不管多大年纪，不论志得意满，还是心灰意冷。只要你愿意，手中的每一年都可以是生命的花季，手中的每一刻都可以成为精神自尊者。抓紧它们吧。

（读书随笔一篇，素材选自冯梦龙《警世通言・第十八卷  老门生三世报恩》，图片素材来自网络，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