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年的山西农村，家家户户都过着紧巴巴的日子。

我家四个兄妹，更是揭不开锅。

一年到头见不着白面，只有过年才能买上两斤猪肉，全留给走亲戚的人。

我们平时就啃黑窝头蘸辣面，只有年初一才能吃上饺子。

大年三十是孩子们最开心的日子。

不管多穷，总有一双新鞋穿。

晚上，孩子们都洗干净脚，穿上新袜子新鞋，提着油灯到处捡炮仗，直到天亮。

我们管这叫守岁。

因为天冷，娘抱着小妹早早睡了，爹放完鞭炮也去睡了。

我带着弟妹出去捡炮仗，可小妹半夜就撑不住了，要回家睡觉。

她胆子小，不敢一个人回去，我只好送她，一路埋怨着："带你真麻烦，耽误我捡炮仗..."

刚走进院子，我们就听见了厨房里的动静。

小妹躲在我身后，声音发抖："哥，厨房里有人！"

我竖起耳朵仔细听，确实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心跳突然加快，但我强装镇定："怕啥，肯定是老鼠！"

可那声音不对劲——太重了，不像老鼠。

我握紧拳头，喉咙发紧。

"快进屋睡觉！"我催妹妹，心里却打起了鼓。

妹妹死拽着我的袖子不放，我只好领她进屋。

刚推开门，我们同时惊住了——

屋里有个黑影正翻箱倒柜！

烛光从门帘缝隙漏进来，虽然昏暗，但足以看清有人在我妹妹的箱子里乱翻。

"有贼啊！"我嗓子都喊破了。

妹妹尖叫着大哭起来。

那黑影猛地转身，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冲向门口。

他刚冲到门口，就撞进了被惊醒的爹怀里。

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黑影拼命挣扎，却被爹死死摁住。

"别动！"爹的声音冷得像冬天的冰。

他把黑影拽到客厅，烛光下，我们看清了闯入者——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满脸灰尘，棉袄破得像筛子，露出发黑的棉絮。

爹死死攥着他的胳膊："大年三十，家家不锁门，你倒挑了个好时候。说！你是哪村的？叫什么名字？"

我也瞪着他："你偷了什么？赶紧交出来！"

那男孩低着头，浑身发抖，一言不发。

妹妹吓得躲在我身后，扯着我衣角，小声说："哥，我害怕..."

我没理她，越看那小偷越来气："不说是吧？那就送你去派出所！"

听到"派出所"三个字，男孩像被电击了一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求饶："我...我不是贼...求你们放过我...我再也不敢了..."

他哭得那么伤心，声音透着孩子气，听着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

这时娘也披着棉袄起来了。

娘没有吼他，而是用一种出奇温柔的声音说："孩子，别怕。说实话，为什么要这样做？只要认错，我们不会难为你的。"

娘的语气像在哄自己的孩子，让那男孩渐渐平静下来。

他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我...我也不想偷东西...我实在没办法了...我爹娘都不在了...我不能再失去奶奶..."

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炉灰落下的声音。

男孩叫刘强，今年十三岁，是隔壁村的。

他小时候父母相继去世，只剩下一个聋哑奶奶含辛茹苦把他养大。

他们住在几间破草屋里，风漏雨淋，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

前几天，他奶奶在结冰的地上摔断了腿。

邻居好心送奶奶去医院接了骨，垫付了医药费。

但没钱继续治疗，奶奶只能回家躺着，病情越来越重，整天痛得直哼哼。

"奶奶每哼一声，我心里就像刀割一样。"刘强哽咽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我想背她去大医院，可我没钱...我实在没办法了..."

我们一家人听得沉默不语。

我看着他，心里的愤怒不知不觉变成了同情。

这男孩比我大不了几岁，却已经要独自扛起这么重的担子。

爹的表情缓和下来，低声说："苦娃娃，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今天这事就算了，走吧。"

刘强像抓住救命稻草，连忙磕头，爬起来就要跑。

"等一下！"娘突然喊住他，声音里带着不同寻常的颤抖。

刘强吓得僵在原地，小心转过身："大婶，我真没偷啥..."

娘走过去，轻轻抚摸他蓬乱的头发："孩子，别怕。我信你。"

说完，娘转身回了卧室。

我们都不明白娘要干什么，只见她拿出贴身藏的旧手绢，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钱—有一两毛的，也有一两块的。

这是我和弟弟的学费钱啊！

娘平时连买盐都要精打细算，这钱她攒了多久？

娘把钱重新包好，塞到刘强手里："拿去给你奶奶治病。"

我们几个都惊呆了。

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这...咱家也穷，孩子们的学费..."

娘坚定地说："先救人要紧，学费的事后面再想办法。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我心里一阵发紧。

我家穷得叮当响，娘能有什么办法？

刘强死命摇头，把钱往回推："我不能要，这是学费，太重要了..."

娘按住他的手："你这孩子，奶奶躺床上受罪，你心里好受吗？拿着！"

接着，娘快步走向厨房，不一会儿就提出一个篮子，里面装着白面馒头、豆包，还有两块我们平时只能闻味的肉。

这些可都是留给走亲戚的人啊！

我和妹妹看着篮子，不由自主地咽口水。

这些好东西，平时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娘就这么给了一个外人？

刘强看到篮子里的东西，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婶，您...您真是好人啊！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您..."

娘说："快回去吧，你奶该担心了。"

刘强抹着眼泪，给娘深深鞠了一躬，又给爹鞠了一躬，最后看了我和妹妹一眼，抱着那篮子像捧着宝贝一样离开了。

刚走出门，娘突然喊住爹："那孩子衣服破成那样，冻得发抖呢，你把我那件蓝呢袄给他送去！"

我听了一惊。

那可是娘唯一的一件好衣裳啊！

当年外婆给娘出嫁时做的蓝呢带毛领短袄，平常连过年都舍不得穿，一直锁在箱底。

爹皱起眉头："你疯了不是？就那一件没补丁的衣服，你不穿，孩子们长大了还能穿。送给他，咱家就没一件像样的衣裳了。以后孩子们相亲，拿什么见人？"

娘不吭声，自己打开箱子，取出那件宝贝似的蓝呢棉袄，头也不回地追了出去。

屋里静得出奇。

我看着爹复杂的表情，心里也不是滋味。

娘回来时，眼圈通红，却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神情—既疲惫又安详。

她看着我和妹妹说："看看那个哥哥，想想你们有多幸福。以后一定要好好念书！"

转向爹时，她轻声说："这孩子也是走投无路了...今晚的事，你们谁也别往外说..."

那年的大年三十，我们家少了一件宝贝棉袄，少了一些学费钱，也少了几顿好吃的。但不知为何，我记得那年的年味比往年都浓。

大年三十的事情很快就被忙碌的日子冲淡了。

偶尔想起刘强，也只是觉得他真可怜，不知道他奶奶的腿好了没有。

日子还是那么艰难。

爹娘起早贪黑，省吃俭用供我们上学。

我们也争气，尤其是我，刻苦学习，终于在二十岁那年考上了省重点大学。

是村里头一个！爹娘喜得嘴都合不拢。

可高兴过后，全家又犯了愁。

那年刚好赶上大学开始收学费，一笔我们家根本凑不齐的巨款。

我懊恼地想，早生几年就好了，那时候上大学国家全包，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为了我上大学，弟弟妹妹都说愿意不念书了。

弟弟才上高一，妹妹们一个上初中，一个刚上小学，正是该念书的年纪。

想到她们要为我放弃学业，我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不行！"我一拍桌子，"我是老大，该我来成全弟妹。我高中毕业也不错了，回村当个民办教师就行，大学我不上了！"

爹一听急了，脸都气红了："我辛辛苦苦供你十几年，你现在说不上就不上？那早干啥去了？"

娘劝我："别倔，好好念书，将来出息了再帮衬妹妹们。"

爹娘说得有理，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再说，就算妹妹们都不念了，我的学费也差得远呢！

就在全家为学费发愁的时候，一天，乡下邮递员骑着破自行车来了，说有个包裹给我家。

包裹上没写寄件人，也没地址。

我们都觉得肯定搞错了，不敢签收。

邮递员瞧了瞧包裹："你们村有没有叫李芳的？"

"我娘就叫李芳啊！村里就她一个。"

"那就没错了，签收吧！"

我替娘签了字，邮递员走后，我们全家围着包裹发愣。

谁会给我们家寄东西？

爹说："打开看看。"

弟弟拿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包装，里面的东西让我们全都呆住了——

是一件崭新的蓝呢棉袄！面料考究，做工精细。

11年前大年三十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这...这是刘强寄来的？"我声音发颤。

娘拿起棉袄仔细看："不是我那件...这是新的，从没穿过..."

正说着，邮递员又匆忙跑回来："差点忘了重要的东西！"他掏出一张汇款单，"还有这个，一千块钱！"

我们全家惊呆了。

那年代，一千块相当于农民三四年的收入！

正是我上大学急需的钱！

"这孩子会不会走歪路了？不然哪来这么多钱？"爹担忧道。

娘却出奇平静："不会的。那孩子心地善良，十年前是被逼无奈，我看人不会错。"

第二天，爹去隔壁村打听，得知八年前刘强奶奶去世后，他就杳无音信了。

最终，我们用这笔钱交了学费。

我顺利完成学业，回县城工作，成家立业。

直到那个周末，我回村看望父母，远远看见家门口停着辆高档轿车。

院内，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正和爹娘说笑。

"快来见见你刘强哥！"娘喊道。

刘强？！我惊呆了。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成功人士，怎么会是当年那个满脸泪水的瘦弱男孩？

刘强大步迎上来，握住我的手："老弟，好久不见！"

他声音低沉有力，但那双真诚的眼睛，还是当年那个孩子的眼神。

一番寒暄后，刘强讲述了这些年的经历。

奶奶去世后，他独自去了广东。

开始一无所有，睡过车站、桥洞，饿了就捡别人剩下的馒头。

"要不是你娘给的棉袄，那个冬天我可能就没挺过来。"

后来进了鞋厂，从最基础的活干起。

不甘心一辈子给人打工，他和几个工友开了个小作坊做鞋底。

如今，他已拥有两家现代化鞋厂，身家千万。

"十年前那钱和棉袄是你寄的？"我问。

"那是我攒的第一笔像样的钱。"刘强点头，"当时还不敢面对你们..."

"一杯水算不了什么，"他看着我娘，"但对在沙漠里的人来说，那就是救命之源。"

他单膝跪地，恳请认我爹娘为干亲。

娘红着眼圈把他扶起来，紧紧抱住了他。

从此，刘强成了我家的一员。

逢年过节回来看望爹娘，还常接两位老人去南方住。

他帮弟弟开了小厂，给妹妹们做了生意。

我们都拿他当亲大哥，虽无血缘，却比亲人还亲。

每逢佳节，一大家子欢聚一堂，其乐融融。

那件蓝呢棉袄至今被娘珍藏在箱底，比任何宝贝都贵重。

它见证了一个善举如何改变两个家庭的命运。

娘常说："善良是种在别人心里的种子，总有一天会开花结果。"

她说得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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