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桂芝,今年四十有六,在清水县城东边的杨柳村住了大半辈子。村里人都喊我”傻桂”,背地里也有叫我”瘸子媳妇”的。这些绰号我都知道,但从不计较。世上的嘴,管不住;世上的路,要自己走。
杨明是我高中同学,比我大两岁,因为家里穷,上学晚。当年他就跟我说过:“桂子,我考不上大学就去当兵,给你挣个体面。”
那时候的杨明,个子高高的,眉毛浓浓的,站在操场边上冲我笑的时候,周围女生都悄悄看过来。我呢,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姑娘,能让他这么对我好,已经觉得自己挺幸运了。
真没想过,命运会开这样一个玩笑。
杨明真的去当兵了,在南疆服役第三年,一次执行任务时,他的右腿被炸断了。我记得那年春天,我妈接了个电话,捂着嘴对我说:“桂芝啊,杨明…回来了,但是…”
我不等她说完,就跑出去了。村口的大柳树下,杨明撑着双拐站在那儿,裤腿空荡荡的。他看见我,笑了笑,那笑里有点苦,但更多的是羞愧。
“桂子,我…”
我没等他说完,就扑过去抱住了他。
“你回来就好,你回来就好。”
乡亲们都劝我:“桂芝啊,杨明这情况,你年轻漂亮的,别…”

我爸更是直接:“不行!残废人,日子怎么过?”
但我心意已决。那年冬天,我们结婚了。婚礼很简单,就几桌酒席。来的人不多,大多数是看热闹的。有人在角落嘀咕:“嫁个瘸子,这傻丫头…”
我假装没听见。
日子就这么过起来了。杨明拿着伤残补助,又靠着一双手在家修修自行车、缝缝衣服。我在县城化肥厂打工,一个月六百多块。
刚开始几年真不容易。杨明晚上常常失眠,有时候我半夜醒来,看见他坐在轮椅上,望着窗外的月亮发呆。
“想什么呢?”我问他。
“桂子,对不起。我…”
我把他的话堵回去:“胡说啥?困了就睡,明天还要早起呢。”
日子一天天过,酸甜苦辣咸,都有。我们也学着过自己的小日子。

村里人说闲话的功夫可没少。赵婶给我送韭菜,顺嘴就来一句:“桂芝啊,你这么照顾杨明,真是菩萨心肠。换我啊,早就…”
我接过韭菜,笑笑:“婶子,韭菜真新鲜,谢谢啊。”
李大队长媳妇更直接:“桂芝,你这辈子就这样了,连个孩子都没有,值吗?”
我只是点点头:“阿姨,雨要下了,您带伞了吗?”
杨明知道这些,常常自责。有一次,他摔了一个碗,突然就暴怒起来,把轮椅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
“桂芝,你嫁给我,是不是后悔了?”
那天我看着他,第一次发火:“杨明,我王桂芝嫁给谁,轮不到别人议论。我认准的路,走到黑也认了。你要是真心疼我,就别折腾自己,好好过日子!”
那晚上他哭了,像个孩子一样。我们抱在一起,谁也没再说话。
有时候,言语真的不重要。

日子慢慢好起来了。县城发展,我从化肥厂调到了新开的超市当收银员,工资涨到了两千多。杨明在家也琢磨出了门道,学会了修手机、电脑,在网上接单子。
我们攒钱买了台旧电脑,连了网。别人笑话:“瘸子家还玩电脑,真是…”
杨明却不在意了,笑着对我说:“桂子,别人说啥是他们的事,咱过好自己的日子。”
就这样,又过了十年。我们在县城东边买了个小两居室,生活平静而规律。
村里人还是议论,只是少了许多。李大队长有次来家串门,看见杨明在电脑前忙活,客气地问:“老杨,你这是干啥呢?”
杨明笑笑:“给人修电脑,一个月能挣三四千。”
李大队长惊讶得合不拢嘴。
去年春天,杨明突然咳嗽得厉害。我催他去医院,他总说没事。直到那天他咳出血来,我才硬拉着他去了县医院。
“肺癌晚期。”医生低声对我说,“可能就几个月了。”
我强忍着泪,问还能不能治。

“可以化疗,但效果有限,而且费用…”
我没等医生说完:“治!必须治!钱不够我去借!”
那几个月,我请了长假,日夜守在医院。杨明瘦得不成样子,一张老脸上只剩下两只大眼睛,亮亮的看着我。
“桂子,别折腾了。”他时常这么说。
“少废话,吃药。”我把药塞到他嘴里。
夏天的一个傍晚,病房里闷热得很。窗外一阵雷声,接着下起了暴雨。杨明突然拉住我的手。
“桂子,我们家那个木箱底下,有个信封…”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凑近去听,感觉他的呼吸越来越轻。
“信封里…”
然后,他就永远睡着了。

杨明走后,我守着他七七四十九天。村里人来得不少,大多是看热闹的。
“这下好了,没有拖累了。”
“才四十出头,还能再找一个。”
我只是沉默。这些年,我早就习惯了这些声音。
第五十天,我回到家,想起了杨明说的信封。那个老木箱是我们结婚时用的,一直放在床底下,装些冬天的棉被和旧衣服。
我搬出木箱,打开,翻到最底层。果然有个泛黄的牛皮信封,上面还有脏脏的指印,像是杨明常年摸过的痕迹。
信封里有一沓纸,最上面是一张照片,是穿着军装的杨明,站在几个战友中间,笑得很灿烂。照片背面写着日期:2003年8月15日。
那是他受伤前的样子。
下面是一叠文件。我一张张看过去,越看越震惊。

原来,杨明这些年来,一直在资助山区的孩子们上学。从2005年开始,他每个月都会拿出伤残补助的一部分,加上后来修电脑的收入,资助了20多个贫困孩子。
文件里有孩子们的名单,有汇款记录,还有一些孩子寄来的信和照片。
最让我震惊的是,还有一封官方信函,是武警部队寄来的。信中说,杨明在南疆服役期间,曾在一次恐怖袭击中,不顾个人安危救出了三名被困平民,其中包括一名婴儿。正是在撤退时,他被炸断了右腿。
信的末尾写道:“杨明同志的英勇事迹,将永载史册。”
而这些,他从来没有对我提起过。
还有更多的信,是那些受资助孩子们写给杨明的。一封封朴实的文字,述说着他们如何考上大学,如何找到工作,如何改变了命运。
我抱着这些纸,在地上坐了整整一夜。
原来,我的丈夫不只是个残疾军人,他还是个英雄,是改变了无数人命运的恩人。
而这一切,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甚至包括我。

第二天一早,我把这些资料复印了几份,贴在了村委会的公告栏上,又送了一份给县里的报社。
消息传开后,整个村子沸腾了。之前那些嘲笑过我们的人,一个个沉默了。赵婶子来家里,红着眼说:“桂子,我…我真是有眼无珠…”
李大队长更是亲自带着人,给杨明重新办了一个追悼会。这次,全村的人都来了,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白花,神情肃穆。
最让我没想到的是,那些被杨明资助过的孩子,现在已经长大成人的他们,闻讯从全国各地赶来。有当医生的,有当教师的,还有在部队服役的。
他们站在杨明的遗像前,一个个鞠躬。
“谢谢杨叔叔,没有您,我不可能上大学。”
“是杨叔叔改变了我的人生。”
“我现在也在资助山区的孩子,就像杨叔叔教我的那样。”
连县长都来了,亲自宣布追授杨明”县级模范退伍军人”称号。
那天,整个杨柳村的人都来了,连平时卧病在床的老人都被家人抬来。他们排着长队,在杨明的遗像前鞠躬。那些曾经笑话过我们的嘴,此刻都说着尊敬的话;那些曾经投来异样目光的眼睛,此刻都含着泪水。

我站在一旁,想起这十五年来的点点滴滴。想起那些嘲笑的声音,想起杨明深夜里的自责,想起他一次次在我面前故作坚强的样子。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他从不对人提起自己的英雄事迹,为什么他默默资助那么多孩子,为什么他能对世人的议论如此大度。
因为他心里装着比这些更重要的东西。
夜深了,大家都散去了。我独自坐在院子里,望着满天的星星。
有个小细节我一直没说。那个信封里,还有一张小纸条,是杨明写给我的:
“桂子,等你看到这些时,我可能已经不在了。谢谢你这么多年的陪伴。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不是在南疆救人,而是娶到了你。你比我更勇敢,更坚强。我走后,你要好好的。如果有来生,我还想做你的丈夫,两条腿健健康康地陪你走完一生。”
纸条已经被我的泪水浸湿了。我把它贴在心口,感觉杨明好像就在我身边。
村头的大喇叭响了,是在播报新闻:“本县退伍军人杨明的事迹已经被省军区了解,将作为典型事例进行宣传报道…”
风吹过院子里的槐树,发出沙沙的声响。我仿佛听见杨明在对我说:“桂子,别哭了,好好睡一觉吧。”
我点点头,轻声回答:“嗯,我这就去睡。你也安心吧。”
转身进屋时,我发现门口的鞋柜上有个水杯,里面插着半枯的野花。那是前几天杨明用轮椅出去,摘回来给我的。花已经枯了,但杯子里还有水。
我把枯花轻轻拿出来,贴在胸前的口袋里,然后把杯子里的水倒在了院子里的一株小菊花上。
“生生不息。”我轻声说。
院子里,月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