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形文字是古代西亚曾广泛使用的一种文字,在5000多年前由苏美尔人创造。它有着别致的书写方式,用芦苇秆一类的硬笔在软泥板上压制而成,形成一头粗、一头细的笔画,形状像楔子,故而得名。因为它也像钉子,也被称为钉头文字。楔形文字原来是从上而下直行书写,后改为从左到右横行书写,其楔形符号由直立变为横卧。由于书写者是右手执笔,从左而右横写,结果其楔形笔画粗的一头(钉脑)在左,细的一头(钉尾)在右。这种文字在使用了两三千年后失传,长时期成为无人知晓的死文字。17、18世纪,一些从欧洲来西亚的外交官、学者和旅游者注意到了楔形文字。它们有的刻在王宫废墟的石柱上,有的刻在道路旁的崖壁上。在两河流域一些掩埋了古代都城的山坡地面,也能见到像砖块一样的泥版碎片,上面刻满了楔形符号。后来,考古学家发掘出数十万片泥版文书,上面布满无人认识的楔形文字。经过几代学者艰辛而曲折的研究,终于揭开了楔形文字的奥秘。现在楔形文字已基本考释成功,成为学者能够读懂的文字,也得以让后人了解到西亚古文明的内涵。
楔形文字泥版
最初的释读
学者最早试图释读楔形文字是在1763年。波斯古都波斯波利斯残存的石柱上随处可见用楔形文字刻出的铭文,丹麦学者尼布尔花了几周时间在这里临摹楔形文字。尼布尔努力将符号分开,很快就发现有一组符号经常有规律地重复出现,并且注意到在上下相连的3段铭文中,重复出现的符号之间距离长短不一,且符号一段比一段复杂。他得出结论:这里书写的是3种不同的文字。他的这一发现是释读楔形文字的出发点。几年后,尼布尔在丹麦出版了他临摹的波斯波利斯楔形文字铭文,但这些文字表达的意思他并不知道。
几何泥版
巴比伦销售契约
贝希斯敦铭文
从伊朗克尔曼沙赫通往伊拉克巴格达的大道旁有一座一千多米高的山,它孤峰突起、高耸入云,这就是贝希斯敦山。山峰的峭壁上刻有一个浮雕人像,周围还有几十个尺寸较小的人像。这是公元前6世纪波斯国王大流士一世为颂扬自己的功绩刻下的,铭记了他镇压叛乱取得王位的经过。浮雕中有波斯人信奉的阿胡拉·马兹达神,他面对着国王。浮雕中还有10个俘囚,他们双手被绑在身后,颈系绳索,愁眉苦脸,即将要被处以死刑,而罪大恶极的叛乱首领高墨达被大流士一世踩在脚下。
贝希斯敦铭文浮雕
罗林森
1836年,英国人罗林森出任曼沙赫省军事顾问,他对本职工作兴趣不大,却对古代文字情有独钟。一天他来到这座山崖下面,看到在人像下方刻有一大片楔形文字铭文。从那天起,他只要一有闲暇就会骑马出城奔向贝希斯敦山,攀爬小道靠近铭文。整个贝希斯敦铭文是硕大的一片,高7米,宽20米。他花了数月时间临摹文字,很快就发现这是用3种文字书写的铭文,全部铭文有400行,每行200字。他曾记录了自己临摹铭文的场景:
“当到达刻着铭文的波斯文部分的崖壁后,便看出为了临摹高处的文字需要一架梯子。不过即使有了梯子也相当危险,因为可以在下面站立的那个小台子要安放梯子显然太窄了。我就只好站在上面最高的一蹬,靠在崖壁上,左手拿着笔记本,右手拿笔,临摹下左右高处的铭文。到达铭文的埃兰文部分则更加困难,因为下面的台子缺了一段,必须在左右两个台子之间用梯子搭个小桥。我把梯子的一端搭在左边台子上,另一端却只有一个立柱能够够着左边的台子。我在这样的小桥上通过,大弯着腰,紧紧抓住上面立柱的两手缓慢地倒换着,双脚站在下面的立柱上小心地挪动。而当地人制作的梯子只把一根根横梁插进立柱上的榫孔而没有用钉子钉牢,结果我在过桥时横梁从孔中脱出,下面的立柱哗的一声掉下山崖,幸好我紧紧抓住了上面的立柱才没有摔下去。在一旁观看的朋友都吓得面无人色。”
1847年,贝希斯敦铭文被全部复制了下来。又经过两年破译,罗林森发现巴比伦楔形文字的大多数符号是多音字。1851年,他公布了贝希斯敦铭文的巴比伦文部分并发表了自己的研究成果,他指出在这种文字中同一个符号可以有不同的读音。
刻有贝希斯敦铭文的石壁
尼尼微图书馆
对楔形文字的释读有很大帮助的还有在亚述首都尼尼微图书馆内的发现。今天伊拉克境内,几千年前曾先后建立了巴比伦和亚述两个古国,巴比伦在南,亚述在北,两国使用的是同一种语言,都书写楔形文字,通常称为巴比伦楔形文字或亚述—巴比伦楔形文字。19世纪中期,英国考古学家莱亚德在伊拉克北部摩苏尔底格里斯河东岸找到了尼尼微遗址,废墟深处发现2间屋子,地上铺满了厚厚的泥版碎块。他随便捡起一块,可以清楚地看出泥版上有密密麻麻的文字符号印痕。几年以后,另一位考古学家拉萨姆在附近发现了同样的泥版层。他清理出的建筑物十分雄伟,在厅堂四壁全是狩猎狮子的精美浮雕。厅堂的地面上胡乱堆着成千上万块写满楔形文字的泥版。后来人们才知道这里是首都尼尼微亚述王宫里的图书馆,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图书馆。这些泥版书的内容涉及教义、神话、医学、天文、法律、历史等门类。
亚述图书馆遗址出土的亚述文与古字母对照表,是世界上最早的双语辞典
这座图书馆是按照亚述国王亚述巴尼拔的旨意,经过长期准备才建起来的。国王下令向全国各地派出精通书写楔形文字技艺的书吏,他们都是经过专业学校培训才培养出的文士。这座图书馆的藏书最多时有几万部,对书吏的抄书工作要求很高,他们必须认真照抄下每一个字,抄录后还要核对原文。书吏需要博学多识,在抄书时要将其中的古字换成时下通用的字,还要为篇幅大的书编写内容提要,为文献作摘录。每块泥版下方都写有书名,书名之后还有编号。
图书馆大量亚述—巴比伦楔形文字泥版为文字的释读提供了丰富的文本,释读工作取得重大突破,而证明释读成功是经过测试才确定的。这次测试是对楔形文字很有研究的英国数学家威廉·塔尔博特建议的,由不列颠皇家亚洲学会于1857年举办,4位从事考释亚述—巴比伦楔形文字的学者,每人拿到一份刚从发掘现场出土的铭文,要求他们独立地把铭文释读出来。专门设立的评审委员会在审阅答卷后得出结论:不同的答卷在主要内容上“如此相似,因此没有理由认为翻译是随意的,是没有可靠根据的”。这个结论向全世界正式宣告,亚述—巴比伦楔形文字的释读已获成功。这段铭文取自考古现场发现的公元前12世纪亚述国王梯格拉皮勒塞一世的一部编年史,记述了他即位后最初几年的征战。国王得意洋洋地夸耀他打败邻国的战功:
“我冲入敌阵,犹如暴风。我以敌人的尸体填满沟壑,取下敌人的首节。我毁其城垣,夺得珍宝无数。我焚其城池,使之变成废墟……”
亚述—巴比伦楔形文字考释出来后,那些刻在崖壁和建筑石柱上的铭文,还有成千上万泥版上的文字,被逐一释读出来,至此人们才知道两河流域曾有过多么光辉灿烂的古代文明。一门新学科诞生了,它主要依靠考古发掘出土的极为丰富的楔形文字泥版上的文献,研究古代两河流域各国(苏美尔、阿卡德、巴比伦、亚述)的历史和文化。由于大量泥版是在亚述王宫图书馆中发现的,学者们就将这门学科命名为亚述学,1857年被公认为亚述学诞生的年份。
楔形文字泥版(向工人发放饮料)
身殉亚述学的乔治·斯密
亚述学发展史上有个人是不应被遗忘的,他就是自学成才、享誉世界的英国亚述学家乔治·斯密。他出生在伦敦近郊的一个工人家庭,由于家境贫寒,14岁进了一家印刷铺当学徒,有着出色的铜版雕刻手艺。他与楔形文字的结缘与罗林森有关,当时罗林森要出版一部有关楔形文字的著作,书中附有大量泥版铭文摹本,斯密因刻制铜版的手艺出众而参加了这部书的印刷。他高超的技艺引起大英博物馆工作人员伯尔奇的注意,在伯尔奇的力荐下,21岁的斯密成为大英博物馆的一名技工,专门从事泥版的修复工作,逐渐掌握了阅读楔形文字文献的技能。
1872年,斯密在整理莱亚德和拉萨姆从伊拉克为大英博物馆发运的几箱泥版时,有几块破碎的泥版引起他的注意。这些破碎泥版上写的是一部充满东方神奇色彩的史诗作品,一个叫吉尔伽美什的英雄长途跋涉、历经磨难去寻找长生不老药。这部史诗中提到吉尔伽美什要到住在大河入海处的远祖乌拉皮什丁那里去,乌拉皮什丁是《圣经》提到的人物,他是从大洪水中幸存下来的人。熟悉《圣经》的斯密判断下一块泥版就会讲到大洪水的故事,但翻遍所有的泥版都没有找到。斯密相信,讲述大洪水的泥版一定可以找到,但要到发掘现场库云吉克山丘去找。1872年12月,乔治·斯密将自己的发现向圣经考古学会报告,引起轰动,有关巴比伦大洪水的新闻很快传开。伦敦《每日电讯报》愿意为找到大洪水故事的泥版提供费用。
吉尔伽美什听永生者讲述大洪水故事
不久后斯密踏上征程,来到库云吉克后,他看见地下王宫已经变成采石场。他费力地在废墟中寻找。1873年5月的一天,他找到一块整整写了17行字的泥版,上面谈到巴比伦大洪水开头的一段:
“以威严的恩里尔为首的众神正在商议,人世间的罪恶比比皆是,已超出了众神能够容忍的程度,只有消灭掉全人类才能洗刷净这些罪恶。但是水神埃亚对人类抱有怜悯之心,他向受他保佑的乌拉皮什丁托梦,告诉他赶快造一艘大船,只有这样才能保全一家人的性命。还要带上世间一切农作物的种子,各种家禽家畜,而且要公母成双。乌拉皮什丁均一一照办。几天之后,突然间天上乌云翻滚,电闪雷鸣,倾盆大雨一连下了几天几夜,大地一片汪洋,只有乌拉皮什丁一家人乘坐的救命方舟在波涛中颠簸。”
斯密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将推测变为实证。他先后3次赴库云吉克考察,搜集了大量泥版文书。他决心要将亚述王宫图书馆的藏书全部找到,但第3次考察却是一次不幸的远行,当地传染病的流行夺去了他的生命。1876年8月19日,乔治·斯密在遥远的异乡去世,享年36岁。他在日记中用无力的手写下了临终遗言:
“我感到不行了,要是有个医生,也许还能痊愈。可是医生竟没有来,真奇怪。如果必死,那就永别了……我的工作完全是为了科学……我搜集到的东西是大有用武之地的。我原准备自己来进行研究,现在我希望我搜集到的全部古代文物以及我的全部研究成果能够为每一个研究者敞开大门。我已力所能及地尽了自己的责任。”
汉谟拉比建运河奠基石
斯密3次考察找到的泥版文献总共有3000多册,其中有一部分他已进行了成功的释读和研究,他的工作在亚述学的发展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由于他忘我无私的工作,世界上最古老的图书馆的藏书获得了新生,成为历史科学的宝贵财富。
(作者为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文 图 / 陈仲丹
本文刊登于《大众考古》2024年10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