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罐头厂招工名额就一个,俺爹非把二哥顶替我去了,说是我年纪小。我气得当天就跑去了征兵处,没想到这一去,却改变了我的一生。
三十年了,每每想起这事,心里还是五味杂陈。
说起那会儿的事,得从1985年说起。那年我刚从技校毕业,手里攥着机修证书,心里头美滋滋的,觉得前途光明着呢。
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个闷热的夏天。我们村还都是泥巴路,一到雨季就泥泞不堪,自行车轱辘打滑,骑车的人裤腿子上都是泥点子。
家里住的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盖的土坯房,墙角常年返潮,发黑发霉的。房顶是茅草搭的,年久失修,下雨天要搁好几个脸盆接水。
我爹在砖窑烧砖,那活儿可不是人干的。大夏天在窑前守着,汗水往下淌,衣服能拧出水来。回家还得侍弄院子里的几棵菜,说是省油盐钱。
娘有气管炎,一到冬天就咳得厉害,有时候半夜咳醒了,我和二哥轮流给捶背。家里欠着几家的钱,都是看病借的,借条摞起来能有两指厚。
二哥比我大三岁,老实巴交的,初中没毕业就回家干活了。种地、放羊、割草,地里地外忙活,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一年到头都见不着几个钱。
那年六月,村里的大喇叭突然响了起来,喊得那叫一个响亮:"县里罐头厂招工啦!包吃包住,一个月四十块钱工资!"这消息一出来,村里炸开了锅。
在那个年月,能进国营厂可是个美差事。不光有固定工资,还有医疗保险,以后还能分房子。村里好些人家都打听上了,天天往大队部跑。
我寻思着,这名额非我莫属。技校毕业,懂机械,多合适啊。每天晚上躺在炕上,盘算着进厂后要怎么干,工资怎么花。
可没成想,报名那天,俺爹领着二哥去了。我跟在后头,刚要说话,就被爹瞪了一眼。那眼神到现在我都记得,又凶又难过。
"老二憨厚,进厂能干个一辈子。你小子心野,这不是耽误你吗?"爹叹了口气,接着说,"你看看村里那些进厂的,哪个不是一辈子都在厂里?"
娘坐在炕头,一边搓着手帕一边劝我:"老三,你技校毕业,有本事,以后有的是出路。让你哥进厂,能照应家里,也算给他个保障。"
那天晚上,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隔壁屋二哥兴奋地跟娘念叨着厂里的事,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二哥进厂第一天,我赌气没出门。隔壁王婶子还打趣说:"刘根子这是想不开啦?这么大小伙子了,还跟个姑娘似的。"
心里这口气憋着难受,晚上我爬起来收拾了两件衣服,天不亮就往征兵处跑。一路上,脑子里全是爹娘和二哥的脸。
李大队长正在院子里刷牙,见我来了,笑得露出一嘴的泡沫:"小刘根子,你小子想通啦?前几天找你参军,你不是说啥都不去吗?"
我梗着脖子说:"报名!"就这样,我成了村里第一个主动报名参军的后生。当时也没多想,就觉得爱咋咋地。
新兵连里,我遇到了王建军。城里来的大学生,戴副眼镜,斯斯文文的,说话轻声细气的,跟个女先生似的。
头几天,我还寻思这种书生当兵能行吗?谁知道这小子劲头够足,还特别会动脑子。体能训练从不掉队,还经常帮助其他战友。
我俩分在一个班,一个擦枪头,一个擦枪尾,慢慢就处出了感情。他教我写信、看地图,我教他叠被子、刷鞋子。到了晚上,他还教我念书,说当兵也得学文化。
有天晚上,我收到家里来信,说二哥在罐头厂干得不错,都评上了先进工作者。我心里酸溜溜的,躲在被窝里抹眼泪,想家想得厉害。
王建军钻进我被窝,递给我一根烟:"傻小子,你这是因祸得福啊!要不是你二哥去了罐头厂,你能当兵?能遇见我这么帅的战友?再说了,你看看你现在,比在家强多了。"
还真让他说着了。在部队这些年,我可算是开了眼了。不光考上汽车班,还立了三等功。最得意的是被选去开首长的车,那阵子在连队里可神气了,战友们都说我有出息。
三年服役期满,部队首长把我推荐到省运输公司。看着我的档案,公司领导笑着说:"哟,还是个技校生,当过兵,不错不错。现在就缺你这样的人才。"
刚开始是跑市区,拉货送货,一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虽然累,但心里踏实。干了两年,公司见我踏实肯干,把我调去开长途。那时候,能开长途的都是老司机,我算是破格提拔了。
长途线上,我认识了我媳妇小芳。她是服务区卖盒饭的,每次我都去她那儿买,时间长了,就看对眼了。每次看到她,心里就跟吃了蜜似的甜。
小芳长得不算特别俊,但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特别招人喜欢。她做的饭菜可香了,每次我去,她都会多给我加个鸡腿,说是开车的人得多吃点。
1992年,我俩结了婚。婚礼办得很简单,就在村里摆了十桌酒。二哥和他媳妇忙前忙后,把家里收拾得特别利索。二哥媳妇还特意去县城买了新窗帘,说是要把家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那天,二哥喝得脸通红,拉着我的手说:"老三,你有出息,比我强。爹要是在天有灵,肯定高兴。"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跑长途攒了不少钱,在县城买了房子。1998年,我开上了自己的大货车,成了个体户。那会儿刚改制,能自己买车的没几个,村里人都说我有本事。
小芳给我生了个胖小子,我爹娘也搬到县城来住。老两口含饴弄孙,逢人就夸我有出息。娘的病也好多了,住在城里能经常去医院看病。
二哥呢,还在罐头厂,一干就是十多年。厂里分了房子,虽然不大,但也安了家。他媳妇在厂里食堂帮厨,日子过得踏实。每逢过年过节,全家人都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前两天回老家,在村口碰见了二哥。他刚下班,骑着自行车,车筐里装着厂里发的罐头。虽说人没啥大变化,但头发已经花白了不少,脸上的皱纹也深了。
看着他略显疲惫但满足的脸,我突然明白了:有时候,看似的不公平,可能是老天爷的另一种安排。
要不是当年那口气,我也不会去当兵,不会遇到王建军这样的好战友,更不会有后来的这些事。命运这东西,真是说不准。
我正要跟二哥说这些,他却先开了口:"老三,还记得当年那个罐头厂的工作不?要不是我去了,你也不会有今天这么大的出息。看看你现在,自己的车,自己的房子,儿子都上初中了,比我强多了。"
我愣了一下,看着二哥的眼睛,突然笑了。原来这些年,我们兄弟俩都在替对方着想啊。想想还真是有意思。
夕阳下,我和二哥并排走在村口的土路上,影子被拉得老长。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夏天,只是这一次,我的心里满是感激。
走着走着,二哥突然说:"老三,明天厂里要开表彰会,要给我发个纪念章。你说咱爹要是在天有灵,会不会笑着说:'我这两个儿子,都不赖'?"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远处,夕阳把我和二哥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