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清华大学特聘教授。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荣誉会长（原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378）

宋·周密《齐天乐》词之“消得何郎花恼”（续九）

齐天乐

[宋]周密

——余自入冬多病，吟事尽废。小窗淡月，忽对横枝，恍然空谷之见似人也。泚笔赋情，不复作少年丹白想。或者以九方皋求我，则庶几焉。

东风又入江南岸，年年汉宫春早。宝屑无痕，生香有韵，消得何郎花恼。孤山梦绕。记路隔金沙，那回曾到。夜月相思，翠尊谁共饮清醥。〇天寒空念赠远，水边凭为问，春得多少。竹外凝情，墙阴照影，谁见嫣然一笑。吟香未了。怕玉管西楼，一声霜晓。花自多情，看花人自老。

网友知畏斋问：钟教授您好，周密《齐天乐》里有“消得何郎花恼”一句看不明白，向您求教。

钟振振答：（接上期）“花恼”，就字面而言，是人被花恼、因花而烦恼。就义蕴而言，可以真指花儿引发了人的烦恼，也可以是用“另类”的语言表达方式来赞叹花的美好。周密此词中的“花恼”，究竟属于哪一种呢？这就要通盘考虑全篇的主题、构思和意境了。

其实，这首词的阅读难度还是比较大的。相对而言，“何郎”还不算太难解说，比它硬的“钉子”有的是。下面我们就一根根地来“拔”。先读此词小序：

（1）横枝：这里特指“梅枝”。

（2）空谷之见似人：这里是说看到梅花，仿佛在空谷里见到了长得像同乡的人，倍感亲切、惊喜。

（3）少年丹白想：这里指年轻男子对男女情欲的念想。

（4）九方皋：春秋时期继伯乐之后的又一位以善于相马而著称的人。

周密此词小序所谓“或者以九方皋求我，则庶几焉”，是希望当政者能像九方皋“求天下之马”那样来“求我”。联系上文“泚笔赋情，不复作少年丹白想”云云，不啻是告诉读者，他这首词表面上看起来像是在写男女之情，而其实不是，深层义蕴，另有所在。

说完小序，我们再来看此词的正文：

（5）汉宫：这里特指梅花所在之地。

汉代宫苑里有梅花。梅花与宫廷有关的典故，最著者为南朝宋寿阳公主之事。后人诗词用此故事，有讹变或改易为“汉宫”者。宋人其他咏梅诗词，亦每用“汉宫”字面。宋文中，亦有“梅”与“汉宫”并举的用例。

宋人还新创制了一个名为《汉宫春》的词调，多用以咏梅。

张先《汉宫春·蜡梅》曰：红粉苔墙。透新春消息，梅粉先芳。奇葩异卉，汉家宫额涂黄。何人斗巧，运紫檀、剪出蜂房。应为是、中央正色，东君别与清香。〇仙姿自称霓裳。更孤标俊格，非雪凌霜。黄昏院落，为谁密解罗囊。银瓶注水，浸数枝、小阁幽窗。春睡起，纤条在手，厌厌宿酒残妆。

晁冲之《汉宫春·梅》曰：潇洒江梅，向竹梢稀处，横两三枝。东君也不爱惜，雪压风欺。无情燕子，怕春寒、轻失佳期。惟是有、南来归雁，年年长见开时。〇清浅小溪如练，问玉堂何似，茅舍疏篱。伤心故人去后，冷落新诗。微云淡月，对孤芳、分付他谁。空自倚，清香未减，风流不在人知。

按，此词作者一作李邴（字汉老）。

周紫芝《汉宫春》（香满箱奁）下片曰：依稀雪梅风味，似孤山尽处，马上烟村。从来甲煎浅俗，那忍重闻。苏台燕寝，下重帏、深闭孤云。都占得，横斜乱影，伴他月下黄昏。

曹冠《汉宫春·梅》曰：一品天香。似蕊真仙质，宫额新妆。先春为传信息，压尽群芳。化工著意，赋阳和、欺雪凌霜。应自负，孤标介洁，岁寒独友松篁。〇因念广平曾赋，爱浮香胧月，疏影横窗。真堪玉堂对赏，琼苑依光。江城塞管，任龙吟、吹彻何妨。君看取，和羹事在，收功不负东皇。

丘崈《汉宫春·乙未正月和李汉老韵简严子文》曰：横笛吹梅，记南楼夜月，疏蕊纤枝。香尘软红自暖，不怕寒欺。人归梦悄，怅凭阑、密约深期。身渐老，风流纵在，逢花那似当时。〇东阁占春宜早，甚开迟也似，雪屋疏篱。须公彩毫度曲，锦帐题诗。多应见我，怪尊前、华发其谁。烦道与，巡檐共笑，元是旧日相知。

陈亮《汉宫春》曰：雪月相投。看一枝才爆，惊动香浮。微阳未放线路，说甚来由。先天一着，待辟开、多少旬头。却引取，春工入脚，争教消息停留。〇官不容针时节，做一般孤瘦，无限清幽。随缘柳绿柳白，费尽雕锼。疏林野水，任横斜、谁与妆修。猛认得，些儿合处，不堪持献君侯。

卢炳《汉宫春》曰：向暖南枝，最是他潇洒，先带春回。因何事向岁晚，搀占花魁。天公著意，安排巧、特地教开。知道是，仙翁诞节，琼英要泛金杯。〇人学寿阳妆面，正《梁州》初按，羯鼓声催。年年此花开后，宴启蓬莱。朱颜不老，算难教、绿野徘徊。消息好，行看父子，和羹鼎鼐盐梅。

徐鹿卿《汉宫春·和冯宫教咏梅依李汉老韵》曰：庾岭梅花，到江空岁晚，始放南枝。岂徒冰雪蹊径，不受侵欺。孤高自负，尽炎凉、变态无期。便瘴雨、蛮烟如许，淡妆也不随时。〇未肯移根上苑，且竹边院落，月下园篱。除却西湖句子，此后无诗。向□红紫，要十分、妩媚因谁。算只有、天怜清苦，纷纷蜂蝶争知。

又《汉宫春·重和》曰：吏隐南昌，问盘根几世，长子孙枝。仙风道骨如此，信不吾欺。素姿倾国，□难昏、坐觉愆期。算好与、水仙作配，又还恨不同时。〇岁晚寻盟有几，早兰辞湘浦，竹谢东篱。自向月中弄影，雪里评诗。角声吹动，这一天、清兴关谁。刚唤起、赤松孤竹，此心惟许君知。

葛长庚《汉宫春·次韵李汉老咏梅》曰：潇洒江梅，似玉妆珠缀，密蕊疏枝。霜风应是，不许蝶近蜂欺。嫣然自笑，与山礬、共水仙期。还亦有，青松翠竹，同今凛冽年时。〇何事向人如恨，带苍苔，半倚临水荒篱。孤山嫩寒放晓，尚忆前诗。黄昏顾影，说横斜、清浅今谁。他自是，移春手段，微云淡月应知。

（未完待续）

作者/钟振振 编辑/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