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三匠:木匠、泥瓦窑匠和铁匠

五色石文斋 2021-10-25 20:56:14

在乡村质朴无华的生活中,乡村三匠——木匠、泥瓦窑匠和铁匠一直在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锻造着一种硬朗的乡村和硬朗的乡村日子。

匠,乡村手艺人的敬称,或一种行业的称谓,曾在乡村人的眼中火红。在小时候,一听到带匠的称呼,便会想到书中的科学家——那些让人敬畏的人物,老觉得这些人天性聪慧,手巧目灵,额头上泛着淡淡的黄光,皱纹里装着无尽的智慧和经验,创造着人世间辉煌的物件,让人们叹服和谈论,成为乡村人人皆知的名人。

木匠,名列乡村匠才之首,打造着乡村的桌椅凳杂。小时候看到上梁立架,便近近地站在木匠的身旁,饶有兴趣地听着鲁班的后裔们念念有词地演说:上有鲁班尊师,下有徒孙无数,五更天磨斧,六更天开锯…

木匠师傅演说完毕,乡村的热闹便高潮迭起,那木匠便横骑在大梁上,抓一把斗粮,开始抛粮馍。抛粮馍约有苹果大小,中间镶有一颗红枣,抛下时地上一遍黑呀呀的人头,个高的孩子便在个矮的头上抓抢,大人们在旁边助威;元宝,有小碗口大小,中间包有一枚硬币,只有房主人和主要亲戚才能得到,象征着金银财宝全到家,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木匠的名气非常重要,宛若官衔,在乡村散发着诱人的味道。那些德高望重的木匠,有许多人想拜师学艺,师傅却有自己收徒的规矩:刻薄之人不传,浮躁之人不传,纨绔子弟不传;那些忠厚老实之人,聪明吃苦之人却常是师傅的嫡传弟子,师傅把一生的才学经验一点一滴地传授,再反复演练,达到炉火纯青之时,便放手让徒弟去做,这叫出师。出师的木匠在乡村便可享受比师傅略低的礼遇。

木匠在乡村之所以受此礼遇,主要是其为手艺之人,在乡村被认为是智者,是师承有名的能工巧匠,又可以赚一些轻巧的钱,家庭一般较为富有。小时候我对本地木匠的羡慕远胜于他们的祖先鲁班,鲁班对于乡村而言,是一个远而空的概念,而木匠却是实在的、具体的。直到长大在乡村的草旁疾走,被草叶锯伤手臂,才知道鲁班的厉害,才知道草叶间停留了一个如此朴实的智慧。鲁班的伟大不仅仅在于锯的发明,更是造就了世间无数手艺超凡的木匠,造就了世间无以数计的栖所,人们得以有屋,继而有家,后才有村或庄,才有了乡村历史的繁殖。

乡村木匠的一个才华是用细碎、杂乱的歪木邪材补撮生活的贫乏。将直木弯曲和将弯木变直是我小时候敬慕木匠的原因之一。木匠的活路在心里,他不用计算便可知铆钉的大小、材料的长短和多少,便可根据木头的特点下斧开锯。直线是装在木匠眼睛里的无形的线条,他轻轻一看,直线就贴住木料的棱面,难怪师傅选徒时要选憨直之人,他的天赋便是一眼就可抓住直线,使棱角条行挺立,尖薄之人的眼光有些势利,即便抓住了直线也会有些歪曲,而看不准直线是木匠的大忌。

斧是木匠的另外一只手,一只藏于心中的手,这只手的每一次出击,乡村的生活总会有些痕迹,砍掉的是废弃,留下的是精华。乡村生活没有更多的装饰,大多缘于乡村木匠的直率和简朴,一斧子下去,浮华就会剥落。锯,木匠深深的怀念,在锯齿中间看到的是鲁班几千年前睿智的目光,穿透木材的纹理。锛子,木匠心中的平面,每一锛子,都会寻找到一个平衡的光点。

木匠的另一个才华是用一把简陋的刻刀在桌椅门窗和其它家具上雕刻出一些美丽的图案,花草树木、竹鸟人物和历史故事是其经常表现的主题。他们把最现实的真实和心中朴素的理想结合起来,憧憬着一种祥和、乐观的境界;也把艰难的生活和练达的人生揉和起来,表述着一种平凡的完美。

几千年来,乡村木匠一直在锻打一个硬朗乡村的骨架,宛若一个人的四肢、胸腔、颅骨,支撑着乡村生活的挺立,抗拒着岁月无数风吹雨打的腐蚀和消磨。时光,在乡村木匠物手中衰老;乡村,在乡村木匠物手中更新;乡村思维,在乡村木匠的手中延展。

泥瓦窑匠,另一种打造硬朗的能工巧匠,与泥土有着浓厚的情结。木匠打造了乡村的骨架,泥瓦窑匠便打造了这骨架上的沉甸甸的肌肉。无数的泥瓦窑匠泡在泥土之中,身上长满岁月的泥斑,浸润泥土的芳香,汲取泥土的厚重,用他们简陋的工具擦新着乡村长长的背影,酿造出乡村最具泥采的光芒。

一大堆黄土,被泥瓦匠用无数的锄、锨切碎后,用水发酵成软硬不一的泥团。泥匠挽起淡如岁月的裤管,行走在粘连的黄泥中。无数搓泥的臃肿的脚印,抒写着一篇泥味浓郁的文章,被晴空的太阳和懒懒的午风倾情阅读。黄泥,柔韧延展,在泥匠的模具中就坐,等候着泥匠自始至终地抚摸。砖坯,长方的口子,整齐地站在砖架上,接受着太阳的热量;瓦坯,圆柱式的泥片,被泥瓦匠洗搓后倒扣在左右交织的行列之中,宛若一个个头颅举视天空。

砖瓦土坯在初步定型之后,被运往处于村边的土窑。窑是乡村的露天大锅,此时敞开深深的腹脏,接纳着砖瓦密不透风的观赏。窑匠,披着一身闪闪的经历,将窑火重重地点燃。火,远古的祖先用来烤煮食物、驱寒或驱赶野兽,此时却擦亮双眼,在窑内狂舞飞驰,穿梭于砖瓦间狭小漆黑的空隙,试图看清每一匹砖瓦的模样。窑堂渐渐红了,红得就像窑匠的眼睛,红得就像窑边的天空,红得就像乡村贴在门庭上的红红的春联。砖和瓦,身心透明,亮亮如火,在近乎窒息的高温中,锻打一个全新的自我。窑匠,此时攥紧每一寸火焰,在窑内游说着自己的梦想。烧昏了头的砖瓦,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从头浇下,火红的躯体顿时冷清;随后便是黑天暗地,缺氧的日子实在难熬——接踵而来的黑烟渗透全身,剧烈的咳嗽抓住窑的神经,也抓住窑匠的喉咙。窑匠,打造了硬朗的砖瓦;窑,打造了硬朗的窑匠。

走出窑门的一匹匹棱线青硬的砖瓦,闪烁着出色的光泽,成就着窑匠一生孜孜不倦的思想,随后被泥水匠一瓦刀一瓦刀地赶上屋墙,此时泥水匠的手艺开始显露。那些大把式,泥水匠中的艺高之人,往往是奠基提线,确定房屋的坐向和总体设想,而极少动泥手,就像书中的目录,是纲,是泥水匠中的灵魂;接着是二把式,他们有相当的操作能力,也有一些纲的谋略,手持吊线、平衡尺,吆喝着打下手的人准备材料,安排人员活路,墙体的平衡与他们有直接的关系,他们眼中有两根线:一根是垂线,确定着建筑物的笔直挺立;一根是水平线,让砌上的砖线四边高度统一。二把式是目,是泥水匠的核心。再就是小把式了,小把式经验尚浅,遇事不敢独断,屁梁上别着瓦刀,手里提着灰盆,常常占据着墙体支架上的大部分空间,远远望去,一个个贴在墙上,如一只只大蜘蛛。一天下来,小把式浑身上下泥点飞扬,脸上也被泥巴点上了标点,擦也不擦,揣上粗大的瓷碗,三下五除二,一碗饭下肚,脸上才渐渐恢复了表情,话也多了起来。小把式是章或节,是泥水匠的手臂或脚杆,甩出去的是力气,收回的是疲惫和一点微薄的技艺,小把式的安慰是下面还有许多打杂的人。

修房的最后一道工序便是盖瓦了。房子盖瓦一般都是一行阴一行阳:阴的一行叫仰瓦,阳的一行叫合瓦。仰瓦仰面朝天,像微笑时的嘴角,又称为“笑瓦”,头下脚上;合瓦反扣,像哭脸的嘴角,又称为"哭瓦",头上脚下。两瓦一合,互为阴阳,屋顶便固若金汤,雨水便乖乖地顺着它的轨道滑下屋檐,滴哒成亮亮的水线。每逢此时,泥水匠便眯起眼,打量着自己精心打造的作品,脸上的笑意硬朗,如泥水匠的先祖修在村边小溪上的石桥,打磨了近一个世纪的足迹车辙,依然挺立如昔。闲暇的时候,泥水匠便拿起放在日子里的瓦刀,在乡村的石径上修修补补,垫脚的乡村在泥水匠的手中变平。人们走着走着,就走进了泥水匠朴实的背影里。几十年后,乡村的泥水匠大多已离巢,栖息在城市巨大的树枝上,留给乡村一些惆怅。人们已习惯了这种惆怅,只是垫脚的乡村如米汤中的硬胡,走路的时候不免有些担心,于是更怀念许多年前那些泥瓦匠手中的叮叮当当。

铁匠,锻造乡村武器的人,脸上的色泽铁黑,手掌的茧疤铁硬,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响亮如铁。铁,穿透铁匠生活的层面和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让铁匠的生命在火炉中不断锻打,成为乡村的一块块闪亮的犁铧,利刃的锄、锨、铁锹。这些有力的铁具,挖掘着乡村无尽的能量,让乡村的手脚更有力量。

在伸进炉膛的一瞬间,铁的心胸开始熔化,冒着气泡的火红的液体,被人们叫做铁水,流进习惯的模具,随后犁铧便款款走出。只有铁匠,那些视铁如命的人,才知道此时铁的疼痛,真是刻骨铭心:铁的骨头被无形的力量粉碎,化成一腔沸水,痛苦地挣扎一直漫延到铁匠的眼中,幸好有些地方可以抓住,铁便迅速站起,成为崭新的农具,把无尽的荒野变成人间丰盛的粮仓。坐在丰收的背后,铁匠总是抚摸着铁具,就像摸着自己的孩子。铁此时才知道,艰难锤打的人生是一件多么有价值的事。

铁匠的手艺最终表现在利刃上。刃,铁的精华,铁的生命。刃久则命长。好的铁匠,在锻打每件农具时都全神贯注,生怕一时的疏忽会造成一种生命的浪费,炉膛高高的火苗在烧铸铁的同时,也在烧铸着铁匠的五脏六腑,烧铸着铁匠碎星般的眼睛。铁在铁匠不断举起的臂膀中,定型着铁匠的思想——月牙形的镰刀,像弯腰的妻子,和妻子手臂上弯弯的岁月;长吊的锄像父亲越穿越长的草鞋片子,方形的斧头是铁匠宽厚的手掌,薄刃则是坚硬的手指甲,狠狠地钻进每一寸时间的缝隙;犁是铁匠最富于想象力的作品,是在泥土中恣意游曳的鱼,犁尖是鱼头,犁壁是鱼肚,犁辕是鱼背,犁梢是鱼尾。犁是活在铁匠心中的鱼,是铁匠的另外一种生命,以鱼前行的姿势,满怀铁匠壮志未酬的理想,穿越泥土的荒凉,来到丰衣足食的家园。

铁行走的每一个步履,铁匠都跟在后面。铁老了,铁匠也老了。挂在墙上生锈的镰,是铁匠渐渐衰老的妻子的眉和眉上衰老的岁月;靠在墙边的疮痍的犁,是腿脚不灵的铁匠自己。他把自己靠着墙,打量着长在身上无法除去的铁锈,只叹息岁月无形的铁梳把自己的头发梳白梳瘦,再也无力举起锤铁的手臂。

铁老了,可以走入炉膛,再次锻造;铁匠老了,便是乡村一种硬朗的纪念。

(文/肖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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