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每年的秋天，总有无数的风轮吹过我曾住过的村庄，吹过众多无言的生灵。牛和老人在秋风中越来越瘦，眯起一只眼睛走路，他们有时停下来，躲在低处，让秋风在地里尽情地跑动。近处还未完全枯萎的草被吹得爬不起身，远处的草又一片片伏下，就好像秋风在和草做着每年都相同的游戏。

炊烟从北村房子上冒起时，还未看清周围的一切，就一轱辘被吹到了村南边，那位又聋又呆的老婆婆一下子就闻出了北村的味道，她说谁家蒸的红薯香极了，说这些香气中夹杂着一些人之将死的气息。她的话常让乡村打个颤，她的预言像节气一样，不容置疑。没过几天，在更大一阵秋风的吹送中，村里一位六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倒在了自家的自留地里。那时还有一丝阳光，但秋风很快将它粉碎，他还没有看清身上的那点温暖是怎样被吹碎的，就永远失去了知觉，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多年的锄头。这是他最后的姿势，也是一生简单的总结。他把无尽的话都说给了锄头，最终用一种姿势留住它的记忆。整个乡村用一段时间记住了他没有说出的语句，并时常贯穿在劳动中。

秋风像一只看不见的手，从一个看不见的地方伸过来，按着村庄不同的部位，发出了一些别样的声音。那些房屋、树木、草垛、人畜的大小形态，被风用不同的声调表达出来。我常想，风真是一个高明的键盘手，把村庄里的各种东西通过音域、音色，高高低低地呈现出来，有时候狰狞得像只狼，有时候温和得像只羊，而某些时候像地里的渗水。那些常年失修的路灯，在秋风中一闪一闪，又归于沉寂，像一个多年失语的病人，突然起身说了几句谁也弄不懂的话，又沉睡一样。

秋风究竟摸过多少东西，谁也无法清楚，但村里几乎所有人的骨头它是摸过了。隔壁的老阿婆总是在秋风中散了一头的白发，她拢来拢去也拢不齐整，只好站在墙角，让风侧身而过。那些草树地上有根，它的根就是树，任秋风怎么吹，也吹不散它胖乎乎的形体。孩子们常常躲在草树缝隙间的散草里，风怎么也找不到他们的踪影，等风一过，他们活蹦乱跳地从干稻草里爬出来，抖落着满身的草屑。

那一年，秋风把我吹到了一个城市，我就极少见到那种粗野的乡间秋风了。也许秋风也懂得文明与进步，把自己打扮得文雅，也许我已长大，再也不用躲避那些锐利的风臂。它已无法揭开我紧扣的衣襟，无力触摸我藏在手套的那双手，那个乡间的孩子，它只能在遥远的记忆里想象他深秋的样子。

那时候，他穿着哥哥穿过的厚夹袄，在门前的大渠上跑动，秋风轻易就找到了他的腹部。他在驱赶那些熟悉的风声，想把它赶得远远的，永远找不到他和弟弟不该外露的肌肤。小妹在冬天里的哭声总带着冰渣，他想不出什么办法让那些冰消失，他想，先将这些恼人的秋风赶走，再找一些柴禾将冬天堵住。他赶走前面的秋风，后面的秋风又跟了上来，他知道自己瘦小的躯体，怎么能挡住深秋大片大片的灰幕呢，他还是挡了，挡在那个朝家里吹的风口上。

天黑了，风似乎远了，他也累了，家像口袋一样，把他装了进去，他依稀记得，那盏扑闪扑闪的油灯，怎么也弄不开他的眼睛，他的作业还没做，怎么能睁不开眼睛呢？母亲狠狠地打了他，他一声也没哭，用铅笔一笔一笔地把那些与他纠缠的秋风写了进去。那时，奶奶在纺车上纺线，吱呀吱呀的声音一圈一圈地卷在纺轮上，他看着看着就眼晕了，就再也睁不开眼睛。

又一个深秋放学回家的路上，他和弟弟被风掀来掀去，他烦了，就找了些晒干的稻草在地里拢火，弟弟有些害怕，怕队里的人抓住，他说，怕什么，就像这秋风一样，你用火烧，它就不敢再欺负你了。的确，他们感到秋风被烧走了，后来有人来了，他们就拼力跑着，但怎么也跑不过一双丈量过无数田地的脚步。母亲因那事而受了气，他非常后悔，后悔不该和秋风为敌，不该用火去烧它，但它老缠在身上的某些地方。

那些他无数次使用过的童年的语言，已经被长期训练的普通话打哑了，那些乡下的方言已找不到他的口音。他知道丢失方言的后果-----他会丢失作为一个乡里人的身份证，并且会渐渐丢失乡村。那个乡下的孩子，已经从外在上发生了质的变化。他的影子已高出了乡村的想象，走路的姿势完全是一个做学问的人，整个乡村在通过他那副黑框眼镜时已脆弱不堪。不管秋风怎样地辨认，也无法认出他就是当年用尖利的口哨吵醒整个乡村夜晚的那个调皮的孩子。

去年深秋，他又一次回到了乡村，秋风虽认不出他，可他还是认出了那曾经吹伤他的秋风——它的面貌和脾气几乎没变，先从北边的洼地里，把堆好的玉米秆堆吹散，把那些不结实的叶子吹上天，然后就直扑村庄的背部，从它庞大的躯体里横扫而过。那时，他正站在老家的场里，冷不防被秋风吹了个正面，眼镜几乎要掉下，它似乎想看看他的眼睛，看看这个乡村的陌生人是谁。他的确想让它认出自己，认出他就是当年用火烧它的那个孩子，但秋风只是从他的身旁走过，最多也不过是看了他一眼。它没有带走他用皮衣裹着的身体上的任何东西，即便是一星一点的温度。他知道自己已无力叫醒那些乡间的秋风，知道自己已是一个它所不认识的异乡人，即使他的内心一直用一个声音说，我就是那个用火烧你的孩子呀！

（文/肖建新）

欢迎走进“五色石文斋”。如果您喜欢，请点击关注，也欢迎您分享、评论。在这里随时有精彩的文章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