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助科学家的政府和非营利组织,倾向于高科技和以治疗为导向的研究,而非试图理解传染病如何从动物传给了人类(溢出效应)。但我们必须承担失败的风险,长期支持此类被忽视的研究,搞清楚导致溢出效应的主要条件并找到解决方案,才有望阻止人类陷入一个流行病肆虐的时代。
疫情还在不断爆发。
猴痘病毒去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跨越国界,感染了近9万人。在过去的一年里,埃博拉病毒在乌干达造成了至少55人死亡,一种类似且同样致命的马尔堡病毒在两个此前从未涉足的国家暴发。现在,科学家们担心一种危险的禽流感已经传给了哺乳动物并可能发生变异并造成人际传播。
这些病毒都来自野生动物。搞清楚病原体从动物传给人类的主要条件,可以帮助我们预防疫情。在新冠向世界展示了大流行可能带来的破坏性影响后,你可能会认为此类研究会成为热门的科研领域,肯定有很多资助者排着队给钱。

■ 澳大利亚格里菲斯大学的研究小组捕获了一只狐蝠,准备从它身上采集样本。研究目的是了解蝙蝠传播亨德拉病毒的原因和时间 / Kathleen Flynn, ProPublica特别报道
但事实并非如此。正如ProPublica(一家美国的非营利性新闻组织)今年的一系列报道所说,全球卫生当局将更多注意力和资金集中在了疫情暴发后的控制上,而非切断源头。这种心态阻碍了科学家们研究病毒“溢出效应”背后的一整套复杂系统(溢出效应:病原体从一个物种跃迁到另一个物种)。
澳大利亚的研究人员佩吉·埃比和同事已经证实,通过密切追踪可能传播疾病的蝙蝠,并耐心观察它们所处环境的种种变化,我们就有可能预测发生溢出效应的时间。这项对致命的亨德拉病毒的开创性研究,要归功于埃比几十年的野外工作,其中一些还是无偿的。早前,一位政府资助者告诉她,她的提案达不到“足够重要”的程度。她和同事不得不拼凑各种各样的赠款,还要取悦那些不够耐心的资助者。她们的研究成果发表在了去年年底的《自然》杂志上,强调了干预措施和有潜力预防亨德拉病毒暴发的方法。
科学家们希望解开类似的其他传染病的谜团,但此类研究很难获得资助,难以开展。其中一些阻碍是:
高科技研究让老派的野外调研黯然失色
政府和科学资助机构喜欢尖端技术的研发,如使用机器学习以建立模型。但其效果取决于输入的信息——这些数据正是像埃比这样的人通过艰苦的基础工作收集的。埃比的许多重要发现都来自于对蝙蝠栖息地多年的反复考察,其方法也没什么高科技或新颖之处,靠的就是一双敏锐的眼睛,一副双筒望远镜,一支笔和一个笔记本。

■ 野生动物生态学家佩吉·伊比正在皮尔尼保护区追踪狐蝠。几十年来,她一直通过这些原始但有效的办法在野外做研究,收集数据。来源:Kathleen Flynn, ProPublica特别报道
资助者偏爱新奇的想法,而非探索现有理论
一些资助者会优先考虑全新的想法。埃比和同事发现,在食物短缺的压力下,蝙蝠会传播更多亨德拉病毒,而人类砍伐了给蝙蝠提供美食(花蜜)的树木,让它们的食物更加短缺。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健康研究主任萨拉·奥尔森一直想对刚果共和国疑似携带有埃博拉病毒的蝙蝠进行类似研究。近年来,开发商为了修路和建房子砍伐了大片森林,奥尔森想知道这给蝙蝠带来了什么影响。

■ 2018年,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莎拉·奥尔森(中)在内华达州伊利附近的一个废弃矿井里搜集蝙蝠 / Kim Raff / 纽约时报通过Redux报道
自2015年开始,奥尔森多次为项目申请拨款,但一直难以获得足够的资金。甚至早在她申请前,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的一名员工就告诉她,此项研究不够新颖,因为她不是在探索一个全新的理论。埃比和同事之前的工作不但没给奥尔森的研究帮上忙,反而削弱了奥尔森的机会。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的一位发言人表示,他们无法对具体的赠款项目发表评论。但这位发言人写道,总的来说,“最具竞争力的提案是那些超越了现有研究,能促进概念性的新知识的提案。”
奥尔森找到了愿意跟她合作的刚果研究人员:“我们一定能做到,这只是个找钱的问题。”
资助者的关注点往往过于狭隘
如果想预测和阻止疫情暴发,就必须回答一系列重要问题:是什么导致了溢出效应?为什么是在今年而不是明年?不断变化的环境如何影响着动物及其与人类的互动?回答这些问题需要跨学科的专家,但许多知名资助机构缺乏跨学科的眼光。
例如,美国国家过敏和传染病研究所专注于开发治疗办法、疫苗和诊断测试,以及在分子层面上了解病毒。而以环境保护为重点的赠款项目,又很少将人类健康问题纳入资助范围。
奥尔森向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申请了对刚果蝙蝠的研究,但没有成功。因为项目审批者认为,对蝙蝠进行研究的结果和人类感染疾病的关系还不清楚。NIH的一位发言人表示,他们也不会对具体的赠款项目发表评论,他同时补充:“想要研究动物和人类健康关系的研究人员,有责任清楚地描述出他们所提议的研究和人类健康进步的相关性。”
埃比和她的研究伙伴,康奈尔大学疾病生态学教授雷娜·普罗莱特博士,在一次又一次的拨款申请被否决时陷入了同样的困境。例如,一个动物基金会说,他们并不关心动物传给人类的疾病。

■ 雷娜·普罗莱特博士研究蝙蝠几十年了。约20年前,她和澳大利亚的“公园与野生动物委员会”的伙伴在这里开启了研究。他们将狐蝠抓进袋子做研究,然后会将狐蝠放生。/ 照片由雷娜·普罗莱特本人提供
埃默里大学环境科学教授托马斯·吉莱斯普想调查压力是否会影响哥斯达黎加穴居蝙蝠传播钩端螺旋体病(一种对人类致命的细菌)的时间。他回忆说,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和NIH的一个联合项目对此研究的评论是“野心太大了”。吉莱斯普和同事申请过另一项NIH拨款,但审批人抱怨说,他们过于关注动物,对人类的关注不够。最后,他们从一家博物馆和一家非营利私人基金会那里筹到了一些资金,但他们不得不缩减项目规模以控制预算。
长期研究和短期资助的矛盾
研究经费通常设定了两到三年的项目周期,但这对于观测气候变化、食物短缺、栖息地丧失和森林砍伐等因素如何影响了动物行为远远不够。在对亨德拉病毒的研究中,埃比和同事分析了长达25年的数据。为支持长期的数据收集工作,埃比有时还会接一些额外的工作,如帮助当地政府应付人们讨厌的蝙蝠。
普罗莱特从美国国防部的一个部门获得了一笔赠款,但只给了两年时间用以实地数据采集:“他们要求我们做好总结,拿出结果以证明资助的合理性。”在科研领域,两年的周期是常态,而非特例。
一些关键项目只是一次性的
这不仅是因为赠款往往是短期的,一些鲜有的专注于疾病预防的赠款项目也不会持续太久。
亨德拉病毒的研究人员从美国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局的一个项目中获得了最大的资金支持,这个项目在资助范围和愿景上可谓独一无二,该项目名为“预防新出现的致病性威胁”,旨在了解传染病从动物传给人类的原因。DARPA生物技术办公室副主任克里斯汀·乔丹表示,项目的最终目标是制定保护美军的策略,让他们免于地方性流行病和新出现的传染病的威胁。和许多其他项目的不同点在于,这个项目支持跨学科研究且侧重预防。2018年,它资助了包括亨德拉病毒研究在内的五个项目。
但也仅此而已。五年后,项目永久终结。乔丹:“我们希望政府合作伙伴能收拾残局,如果他们愿意的话。我们已经为下一个难题做好了准备,我们要解决的问题太多了。”
同样,NIH有个“新发传染病研究中心”项目,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资助跨学科研究以了解病毒溢出效应的项目之一。项目成立于2020年,计划在五年内拨款8200万美元,其实钱没有听上去那么多。想想看,NIH每年收到的艾滋病研究款项就超过了30亿美元。负责监督病毒溢出效应项目的科学家让·帕特森说,五年后,她和团队必须向NIH的领导证明,这个项目应该持续下去,如果无法证明,项目就会被取消。
即使只是为了找到解决方案,资金也不够
即使研究人员找到了预防疾病暴发的方法,让资助者实施这些方法也存在阻碍。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流行病学家艾米丽·格利曾成功拿下一笔政府资助以弄清尼帕病毒是如何在孟加拉国从蝙蝠传给人的。她和同事也找到了一种阻断尼帕病毒传播的方法(尼帕病毒就是电影《传染病》中的疾病原型)。

■ 红外摄像机拍摄到的孟加拉国的果蝠正在吸食枣椰树的汁液。蝙蝠下面的那些罐子就是当地人收集汁液用的 / Rajib Ausraful Islam, iddr,b
格利和团队使用红外摄像机,拍到了蝙蝠正在吸食居民也会收集食用的枣椰树汁的画面。当地人在饮用了携带病毒的蝙蝠污染的汁液时,就可能感染尼帕病毒。
在多项研究中,格利和团队发现,如果给收集枣椰树汁的罐子上盖上一个便宜且制作简便的“竹裙”就可有效防止蝙蝠进入。有了这个经过验证的解决方案,格利想在蝙蝠传播尼帕病毒的孟加拉国其他地区推广,但她说,没有美国或国际机构资助推广工作。孟加拉国政府只是警告人们不要喝枣椰树汁,但这是当地人的饮食传统,很难戒掉。
埃默里大学教授吉莱斯普说,政府和私营科学资助机构需要优先考虑疾病预防研究,这样我们才能知道如何有效阻止森林砍伐、栖息地丧失和其他溢出原因。他警告说:“我们必须现在就采取行动,否则将陷入一个流行病肆虐的时代。”
本文译自ProPublica的官网文章 Why Scientists Have a Hard Time Getting Money to Study the Root Causes of Outbreak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