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作者留美时拍的照片

早上出门上班前，一直都是阴雨，赵旭估摸着要带一把伞。就在准备下楼时，雨忽然停了，瞬间阳光明媚。赵旭的背包里装着封辞职信，他原本心情有些压抑，但此刻的阳光却让他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就像在两年多前第一次来这家号称“多元文化”、“性别友好”的外企公司上班一样。那时他以为这里真的可以接受多元。

伴侣意外险

赵旭有勇气选择这样一家公司，还要从2021年第一次以交换生的身份来到国外短期留学说起。当时他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到南欧，一个是美国。赵旭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事实证明，这次不动声色的选择，对接下来数年的人生带来的改变是巨大的。

赵旭也想过，如果当初选择去南欧当交换生，在民风保守的南欧，可能就不会遇到对性少数群体这么开放的态度，自己也会更加谨慎，但他偏偏去了美国。那段时间的天气很不好，一直在下雨。还记得一个雨夜，他跟一起去的另一个男生挤在一把雨伞下。男生搂着赵旭的腰，赵旭的胳膊搭在他肩膀上，两人跌跌撞撞地走进了一家餐馆。

餐馆的女服务员热情地把他们领到了一张情侣桌，给他们推荐了情侣套餐。这些是赵旭在结账时才知道的。服务员问为什么不给她一笔不错的小费，“我知道你们是男性情侣，很贴心地给你们准备了烛光晚餐，推荐了情侣套餐，我觉得自己值得更好的小费。”赵旭满脸通红，但心情大好。他暗想，“原来这个世界上是有人能够主动接受两个男生在一起谈恋爱的呀！”

就业时，赵旭同时拿到了两份OFFER，一份来自国企，另一份来自号称推崇多元文化的外企公司。赵旭想到自己在国外的经历，又上网查了查这家美资外企，内心的天秤向后者倾斜了。

试用期一个月结束时，公司举办了第一次新员工聚会。在试用期里，九个人是在一起工作的，而这次聚会后，他们会被分配到当地的三家分公司。

在这封通知新员工聚会的邮件里，特别欢迎每位新员工带伴侣参加。赵旭因为一直在读书，没有经历过职场的磨练。看到这封邮件，他高兴地回到住处，跟自己的男朋友商量，“你想不想去参加聚会？”

男友比赵旭大两岁，本科毕业就出来工作了，自然思虑更多，“除了你，你们这次还有别人也是同志吗？”跟赵旭入职的新员工里，除了他还有一个Les。她比赵旭更明显，因为她日常的装扮是男生。“我先不去了。也许这也是一场测试呢。”男友一边说一边去做晚饭了。

聚会那天，赵旭单身赴会。那位Les则带来了一个女生。“你真的喜欢女生啊？”人力经理惊讶地捂住了嘴。赵旭几人都当作这是夸张的表演，便笑笑没说话。

接下来，随着三个分公司的经理级员工入场，每次这位Les和女友一起出现时，现场氛围里都会弥漫着一些尴尬。经理们原本对新员工的审视都有些苛刻，但看到这位Les的时候，态度忽然热情起来，“你很有个性啊！”“我个人很欣赏你这种坦率！”“公司里早就需要这样的勇气了！”

后来，赵旭把这些话学给男友时，男友叹了口气，“幸亏我没去！我估计，这个Les要成炮灰了。”赵旭不以为然，“你不要夸张，大家对她的态度还都挺包容的。”

真正让赵旭感觉不开心的是，按照最初面试的方向，他被安排到当地的总公司。但应聘时，赵旭的职务是经理助理，属于管理层。然而，经理却坚持，让赵旭先到一线去工作，担任行政主管，手下还有一个行政专员。

赵旭私下里在九人小群里抱怨了一下。同样没有按照最初应聘岗位安排工作的，还有三个人，包括那个Les，“我最惨，我被安排做店面销售了！”有人跳出来安慰，“可能因为没有经验，职位会调低一点。过两个月看看，也许会按照当初应聘的岗位安排。”

就在赵旭还努力适应工作时，意想不到的消息传来了。Les在店面销售中被投诉了。在三家公司的行政经理与主管群里，几位经理表态，说这样的投诉对公司的影响很不好，开除这位Les是比较妥当的。但特别具体的情况，赵旭不得而知，只是感觉莫名其妙。

赵旭本以为这是很寻常的事，可Les却来找到赵旭，约赵旭吃个饭，看看能不能帮她一个小忙。赵旭有些迟疑，但好奇心让他同意了。

两人约了距离公司很远的一家烤鱼。Les跟女友坐对面，赵旭一直以为非常男人的Les此刻完全就是一个小女孩的状态，她说了一句“怀疑我是被陷害的”后，就哽咽了起来。

接下来都是女朋友告诉赵旭的。那天店面来了一个女士，Les接待的，两人无意中有了一些身体上的接触，类似胳膊碰胳膊。女士找到店面的经理，投诉说受到了骚扰。“就这么点事儿就把你开除了？”赵旭难以置信。“可是我感觉那个女士一点都不像顾客，她好像就是特意过来给我找麻烦一样。”Les说。

“你能去内网查一下，看一下给我的处理结果如何写的吗？我觉得这件事很恶心。”Les恢复了些许平静。赵旭估计女孩是想去走一些法律或仲裁的程序，赵旭不想因此惹事上身，便劝，“现在已经办完离职手续了。这个时候再折腾，也是给自己添堵。”

很快，又一件事给赵旭拉响了警报。赵旭被主管行政的经理叫进办公室，“怎么连这样的单子，你都给批了？”赵旭一看，是公司给员工伴侣提供的意外伤害保险。而这个申请更换投保人的员工，是一个男性，之前的投保人也是男性，“关系”一栏写的是“伴侣”。

赵旭想了想，“按公司规定，他这个申请没问题。”“当然没问题，可你知道他是第几次申请了吗？光是今年，就已经第三次了！”经理很不满。“他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公司的利益。”赵旭还在努力帮着解释，他心里或许也在为自己身为同志的一员，而不想听到被人这么贬低。

“我们男女结婚就没这么随便更换伴侣保险。这样的人，到底还是因为没有法律的保护，所以就挺随便的。”说完，经理把申请单退了回来。“可是经理，你要是不给他退，这个人不就一直享受公司给交的意外险吗？”赵旭补充了一句。听到这里，经理恍然大悟一般，签字批准。但又补充了一句，“把他原来那个伴侣撤销了，新提的这个伴侣不要加上。以后这种频繁更换伴侣的，不管男女，都不要轻易同意！”

晚上，赵旭把这件事说给男友听。男友忽然想起来什么一样，“你没把我给报上去参加你这个伴侣意外险吧？”赵旭说，早就报上去了。男友叹了口气，这下公司很容易就知道谁是同性恋了。

赵旭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男的给男的保险，女的给女的保险，早就在公司经理以上的人中看得明明白白了。

同志室友与经理助理

公司内对赵旭的不够友好，在他正式入职七个月的时候，终于展现出来。

那天赵旭一上班，经理就把他叫了过去，“北京那面有一个出差的工作，去的时间稍微长一点，差不多一个半月。店里的其他主管现在走不开，你先去一下，确实有什么困难中间再联系。”

赵旭一听要出差这么久，第一反应是拒绝，说要跟家里商量一下。经理语气上不大高兴，“这是工作，有什么好商量的，再说你不没结婚吗！”赵旭想反驳，但忍住了。

男友颇为忧心忡忡，他认为经理这种安排，大概就是对他的试探。通常被安排长期出差的人员，在公司内都不是很受待见。

赵旭到了北京，正是八月酷暑，北京的气温冲破了40度。出差的人员组成了一个小团队，都是从各个分公司调来的，一共十个人。分配房间也是随机安排的。

到了第三天，有人提出要换房间，原因是一起住的那个同事是同志。“你怎么知道的？”有人这样问。“他每天晚上都跟对象视频，手机那头是一个男的，我怎么能不知道？”听完这位同事的解释，大家都沉默了。

“换房间可以，但你们讨论一下，要有人和这个男生一个房间才行。”北京负责人也不肯做坏人。见没人吭声，赵旭主动提出，“我和他住一个房间吧！”这话一出口，立刻引起了好几个人的侧目。毕竟是在外企工作的员工，大家还是很有边界感的。所以没人会上来直接问赵旭的性取向，但大家对他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一切，每个人的身体都轻微地远离了他一些。

赵旭比较单纯，他想的是同样的性取向可以让他们互相帮助一下。

经过了一点点试探，两人确认了彼此的身份。当赵旭聊起在公司的情况时，对方说出了和赵旭男友一样的想法。他告诉赵旭，别以为出差就不用像在公司里那样小心。原来，对方在西北区域的公司出柜以后，公司把他安排到了相对次要的岗位，尽管他原本是负责市场的，如今更多地负责行政。赵旭叹了口气，两人在这家外企里的经历那么像。

“别想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了，我们去酒吧玩吧。”对方拍了拍赵旭的肩膀，赵旭也来了精神，他很久没放松了。两人便去了同志酒吧，后来又接二连三去了几次。

北京出差团队的负责人在一次例会上不点名地说，知道大家的工作压力很大，适当放松可以，但过度去一些不好的地方，将来出差团队还要给公司出差反馈，就不好处理了。两人对了下口风，决定接下来要老实些了。

出差结束前，最后一次聚会上，大家喝得都有点多。同志室友告诉赵旭，在咱们公司里没一个经理以上是同志的。赵旭仔细琢磨，发现经理以上级别的还真的是都结婚了。

当手里拿着表现突出的评语，简要地向经理汇报了出差情况后，赵旭问出了那句一直藏在心里的问题，“我有机会重新应聘经理助理的职务吗？

外企里的职位晋升，的确有一套制度和流程。但浓缩成两个字，就是“竞聘”。赵旭自然知道。可经理好像专门为他制定了一套“竞聘报名门槛”。经理告诉赵旭，经理助理的这个职位，需要一定的工作经验，这一点，赵旭符合；其次则需要副经理们的推荐。“你有竞争意识很好，我很鼓励这样的态度。”经理对赵旭说。

作为好学生的赵旭，不仅“晚熟”，而且长时间的学习生涯让他坚信“努力就会有好结果”。但接下来几天，他感到非常不顺利。“张哥，我打算申报经理助理。您看我在现在的岗位也干了挺长时间，您能不能推荐我一下？”被称为张哥的副经理，表情透露出了惊讶，“赵旭，我也觉得你干得不错。就是入职时间还短，我也想推荐你，再给我一些时间。”

几位副经理如出一辙。对于赵旭的请求，他们态度热情、语气温和地表示肯定，又转而都说了赵旭的一些不足。赵旭觉得这些不足不是自身的问题。

赵旭没想到，职场里还有这样不得罪人的拒绝方法，他一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他心有不甘地去找经理反映情况。经理听完，对赵旭说，他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那段时间，赵旭甚至还拿着小本子去问各个副经理的意见，看看自己在哪些方面还能提高？那些副经理似乎胡乱说了一些。赵旭竟然认认真真地开始努力起来。

一天晚上，赵旭加班到快八点。等电梯的时候，一位副经理恰好也走了出来。“你最近很拼啊！”副经理打着招呼。“大家给我提了不少建议，我肯定是要努力呀！”或许副经理终于相信了赵旭的单纯。电梯运行到一楼时，赵旭临下电梯，副经理对他说，“其实公司就不会设置经理助理。”

“这就是在委婉提醒你啊！”男友好心地点醒他。但就在赵旭不断努力的过程中，公司竟然真的设置了经理助理的职位。看到了希望的赵旭高兴地和男友显摆，“公司还是会考虑我的。”男友则驴唇对不对马嘴地回答，“就算你不是经理助理，我也一样对你好。”

我要先做好事业

当赵旭看到公司内网上发布的关于经理助理竞聘的消息后，他心里一惊。就拿“相关岗位上有三年以上从业经历”而言，赵旭满打满算也才两年出头，但他还是要试一试。

或许是赵旭所在的公司是最先推出经理助理岗位的，引起了不少关注。其他分公司的确还没有推出这个职位。

赵旭按照竞聘条款，逐条准备相应的材料，并开始提前准备面试时要用的演讲稿。经理还特意鼓励赵旭，“你这种积极向上、不服输的精神，特别值得大家学习。”赵旭听完，换做以前，会兴高采烈，甚至还会跟男友说，经理又鼓励他了。但这次，赵旭看到经理脸上带着微笑转过身的那个瞬间，笑容竟消失了。他汗毛都竖了起来。

赵旭的书面材料通过了初步审核，和另外两个资历更深、口碑更好的同事一起竞聘。可两个同事的英语能力不过关、学历也不如赵旭。赵旭的优势明显，“劣势”也同样明显。公司的管理层大概都知道，赵旭是一个同性恋。

赵旭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在公司里这个消息已经蔓延开来。甚至和赵旭在日常工作中关系很好的两个男同事都不像以前那样大大咧咧地拍着赵旭的肩膀，“走啊，去抽颗烟！”“今天该请我们喝咖啡了吧！”反而赵旭去找他们时，两人很明显地表现出疏远的态度。

赵旭能体会到这其中的变化。他默默地一个人去抽烟、餐厅。赵旭想和男友说，又觉得男友已经提醒过自己了。是自己想得太简单。赵旭的话越来越少，就算是和男友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怎么交流。

“你到底怎么了？”男友担心起来。赵旭反问，“我是不是看起来就挺傻的？”男友一愣。“我觉得自己读书都读傻了。”男友听完，心疼地抱住了赵旭，劝他，“不然就换一家公司，外企也不只是这一家。”

赵旭还在犹豫。他还是想坚持一下，“你就让我撞一次南墙。”他始终觉得会有人像那个美国的女服务员那样能主动接受两个男生谈恋爱。

但经理助理的面试却迟迟没有开始。经理倒是推出了主管以上级别的员工到一线店面，去了解客户需求的工作。换言之，就是要求大家都去做销售。赵旭也没多想，反正一周也就那么一天。

这天，轮到赵旭去店里。在开始的一个多小时里，一切正常，就是客人少一些。最近经济下行，要大家掏钱出来，的确不太容易。等到快中午，赵旭接待了一位客人，对方看了店里好多款电子产品。赵旭并没有销售额的压力，因此介绍得倒也轻松。

可这位男顾客却与众不同。他花了半个小时，询问了店面里手机的各种型号、性能，在赵旭介绍的时候，还会有意向赵旭身上靠过来，接赵旭递过来的样机时，也会用手指触摸赵旭的指尖。赵旭下意识地躲开了。

赵旭不能让客人产生不好的情绪，于是尽量小心应对着。男客人到底还是去投诉了赵旭，说在咨询的过程中，赵旭和他经常发生肢体接触，让他感觉很不舒服，好像是被骚扰了。

经理得知后把赵旭叫来，问他当时是怎么想的？赵旭解释，“我什么都没想，反而是他太主动了，你可以调监控看一下。”“你让我调监控做什么？是想证明你是无辜的吗？但投诉已经发生了，会给公司带来很不好的影响。”经理的态度十分明确。

赵旭忽然想到那个Les的遭遇。而此刻他所遭遇的不正是当年她所遭遇的！赵旭忽然后悔当初没有帮对方一把，如今到底也到了自己的头上。

赵旭没再留恋，申请了离职，就算是多元公司也不见得真的能接受性少数。对于性取向的态度，还是取决于职场里的人，而不是所谓的公司文化。

当赵旭在下一轮的面试中，对方公司问他的情感状况是时，赵旭迟疑了，只说自己有恋人，但不打算结婚。“我要先做好事业。”从那一刻起，他就决定，无论谁问，他都不会再在职场里透露自己是同志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