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且称呼他为阿飞。
这名字借用自王家卫的《阿飞正传》,用在他身上并不合适,显得矫情。他模样朴素,短头发,第一眼看上去令人感觉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可以一起踏踏实实过日子的那种。我擅自用了这个名字,默默脑补他看这篇文章时的表情。他也许厌恶被贴上“文艺”这个词的一切事物,也可能会痛恨这篇文章中语言所采用的腔调。
《你的名字》上映的时候,我问他有没有去影院看。他说没有,因为发过一个誓,自不久前的某个时间起,他决定不再去影院支持任何一部片头有龙标的电影。他可能并不知晓也不太关心谁是新海诚,也不太相信过家家一般的纯爱故事。认识他这段日子不算长,我从来没有听他提起任何一部喜欢的影视或者剧集,他似乎也不玩游戏,我不知道他迷恋些什么。
现代社会,人和人之间通常也就只有这么一些零星的话题可以聊一聊了,躲在荧幕后面看别人的生活、看他人相爱分别或者化身特种人拯救世界,鸡零狗碎,聊胜于无。
他身上偶尔会散发一种略带迷茫和漂泊的气息,虽然现实中他活动的半径极小极小。这感觉并没有听起来的那么高级,准确地形容,那是一种流浪动物才会带有的气息,在城市巷子里无目的地转悠,同时饥肠辘辘。
可能是因为研三,他临近毕业,论文还没有着落,工作也没有。
研究生生活是空虚的,他不再是学霸、不再被学校和家长寄予厚望,然而,研究生之后的生活可能更加空虚。空虚到如将死之人在最后的时光里试图在空气中随手抓点什么来填塞。一个人的生活很麻烦的,除了喂饱身体、喂饱欲望还要喂饱精神。生而为人,真是不容易。我纳闷,他用什么作为自己的精神食粮呢?
一定有这么一种东西,它的存在就像游乐园里的棉花糖一样不可或缺。电影、动漫、音乐、小说,管它是什么,总得有一种棉花糖塞住你的欲望之门。“前辈们”说,想成为科研人员,就总需要培养一些可有可无的业余爱好,养养鱼、养养花、拍拍照、写写字……没有那些可有可无的存在,生活简直无以为继。
阿飞和我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大部分都在吐槽。我们被吐槽包围了。我们寻找到彼此,倾诉。试图描绘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每个人都如我们一般生活在困境之中,茫然无措。世界在我们的嘴里的状态是满满槽点的,愚蠢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发生。
人们会不会感觉到害怕呢,这样的抱怨什么时候会有一个尽头?
“如果明天剧集就要终结,或者电影不再存在,就会觉得生活不下去。”曾有一个朋友十分认真地跟我说。
有一天,我偶然发现阿飞写过一部中篇小说,花了三个小时可以匆匆看完。偶尔会看见一两句说明性的文字,描述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点,果然是理科生。小说中的生活来自阿飞的生活又并非他的生活。当他描绘结婚生子和老去的时候有点力不从心。
前途渺茫的毕业生,独孤地宅居、方便速食、没有性,然后闭门造车。
有一个关于我们生活的幻境:现代社会中的个体们居住在寂寞的方糖中,从某种流行文化的“棉花糖”中拼命去感受一种短暂的窒息式的平静,水面音叉在震动,激起阵阵涟漪,一种共鸣,只存在弹幕和手机屏幕上的共鸣。出乎意料地,我们从普通的透明蔗糖晶体中翻出了糖花,还是一样的甜味,却总觉得这团生活的狗屎能够尝出不一般的风味。于是,那便是我们所沉溺的事物,你看,每个人都是无脚鸟。
无脚鸟的故事被讲述得太多了,这里也不必再啰嗦。
《武汉某幸福中产家庭里的一个狗,的波澜壮阔大计划》选自特师文集,看完了令人哈哈大笑,阿飞读“特师”的文字,充满了讽刺,毫不正经。远方是用来嘲笑的。
所以,当阿飞跟我说他要去非洲的时候,我有点震惊。震惊之余,第一次,我认真揣摩面前站着的这个人——阿飞。我无法理解那是怎样的一种风景,那场景实在是太遥远了,好像要去到另外一颗星球。那不是旅行,不是游玩和探亲,是工作,是长期的驻留,脑海里自动浮现康拉德小说《黑暗之心》中的场景,身上打了个冷颤。
阿飞要去肯尼亚,这一去可能就是三五年。阿飞已经下定了决心,他签署了合同。我问阿飞,如果中途反悔要交纳多少违约金?阿飞说他不知道,他根本就没关注,因为他决定了,不会反悔。
我急切地想问那边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但阿飞也并不知道得很清楚。住宿舍,有食堂,还无法确认是在那个城市,可是从任何一个城市出发不到几公里就是部落啊。去之前,阿飞要做一系列身体检查,打很多疫苗。
我听说过中国人在非洲的无聊,在院子里来回的追逐一只鸡,直到那只鸡被累死,不知道真假。
亲密呢?怎么解决?
阿飞一脸无奈,双手一探。“一颗红心,两双手,自力更生”。他负责的工作主要是公共基建系统的管理,技术岗,与外界接触未必多。阿飞说,恐怕夜晚都不敢出门,毕竟当地持枪合法。
阿飞说,是东非,应该还好。说一句政治不正确的话,当地主要是基督教徒、天主教徒、穆斯林不多。只是北边就是索马里,国家还是乱。
有奇怪的新闻说,非洲本地流传,中国人去非洲要打针,打完之后就失去了性欲。不然怎么那么多中国人在非洲一呆就是两三年,不找女人。也有传言,中国工人轻轻松松在非洲养了当地老婆,又嫖又赌……
非洲?只是听说很多那里的国家同性关系还是非法的。
阿飞说,他初中的时候有一个关系特别好的朋友,是一个比较清瘦的男孩,两人在一起有很多聊得来的话题。已经五年没见过面了,现在想来,那可能不是朋友之间的关系好,那就是喜欢是自我意识的萌芽。
前天,阿飞前男友阿粒又叫他出去吃饭。阿粒轻描淡写地说,公司刚好有事,在附近。2014年的时候,他们在同一个QQ群里面。一次,几乎是突发奇想地,他们一起出去听了一场音乐会。之后大概半年多的时间,两人联系并不多。跨年的时候,他们一起过,因彼此都有点诚意,于是决定在一起。
那是一场仓促的恋情。阿飞说,阿粒这个人很好,只是会发脾气。阿飞话不多,不愿意跟人争吵。一有不愉快,他就会沉默,但这比吵起来更可怕。他们始终没有大吵大闹过,阿飞有什么情绪不会太显露出来,你看得出他不高兴,但他也不会怎样。他也是个健忘的人。
阿飞说,可能还是不够喜欢他。人和人之间,不喜欢,就无法体谅彼此。
他记得阿粒说他的话,“你论文应该如何如何做,你应该找实习找兼职……”或许是关心,但这些话让他很难过。诸如此类,阿飞不中意听。
他们在阿粒租的房子里做饭,阿飞将揭开的锅盖直接扣在厨房台面上。阿粒有洁癖,突然生气了,表情很夸张。阿飞不能明白这件小事。
这场饭会不会是两人最后一场饭呢?
阿粒似乎并未死心。今年春天到来的时候阿粒似还做过一些试图挽回的举动。阿飞想直接说出不可能,阿粒总说,你不要这么说,你这么说我很难过。
阿飞说,他们现在是亲人一样的感觉。
阿飞要去非洲,他们迟早也是要分开的,但这却不是他们分开的主要原因。也许阿飞可以骗一骗阿粒,但他却没有这么做。
阿飞去非洲,两个原因,一是薪水高,二是找不到其他合适的工作。
今年二月份的时候,阿飞向家人出柜,他觉得父母不是顽固不化的人。这件事,后来家里人都没有再提起。“过去就过去了,似乎也没有多大的意义,没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情节”。阿飞找到这份远离家乡的工作,他们不满意但也没干预。跟那件事情性质也差不多。
阿飞的父母都不是很苛求的人,放任自流,也就随他去。
我说,每年放一个月假期的时候来北京吧。阿飞说,才一个月,恐怕不会来。他是不肯说谎的。
如果阿飞去非洲是因为他真心热爱非洲就好了。
电影《阿飞正传》张国荣扮演的阿飞死在了路上,梁朝伟扮演的阿飞才刚刚出现。有人评论,“阿飞不止有一个,阿飞的故事时常上演,这世界上永远都会有在迷茫和孤独中逃避自己的阿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