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悟》这首曲子给人的感觉很轻盈,是禅心与悲悯相互融合的一个结果。
喻悲苦于了悟之中,从头到尾都是隐忍的,却也是通透的。不是懵懂无知的挫败,也不是无法自拔的伤痛,而是看淡一切的放手。
是放过自己,也是放过故友与敌人。
春有百花秋有月
破了灵山识童案后,李莲花匆匆下了山,方多病却提着酒壶找到了莲花楼,还大有赖着不走的意思。
两人吃过了饭,在楼外的空地上点了火堆,就着月光喝酒。
方多病喝得脸蛋红扑扑的,话越说越走心,那我就实话告诉你吧,我从小就体弱多病,我娘甚至连我大名都没给我取过,就生怕我活不到成年。
李莲花看了眼如今虽说瘦了点但身姿挺拔的方多病,心想,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交浅言深可是江湖大忌。
方多病却背对着他讲得起劲儿,在我十岁那年,我娘认回了自己小时候丢失的弟弟,就是四顾门的副门主、李相夷的师兄单孤刀。
李莲花看他的眼神变得凝重起来,忍不住确认道,单孤刀是你的舅舅?
方多病没有回头,而是絮絮说道,我娘从小就不喜欢江湖,所以她也不希望舅舅公开这层关系。
他不回头是因为,眼前那落在地上一闪一闪的火光,使十年前的回忆如同绽放在水里的花朵,每一片花瓣都在失重的状态下舒展而又清晰……
舅舅在四顾门外僻静的树林里教他练剑,那时候的方多病尚不能自如行走,只能坐在轮椅上,挥动手臂卖力地练着,像每个孩子一样,期望得到大人的肯定与赞许。
方多病低沉地说,但我那个时候,身子骨实在太弱了,舅舅总骂我没用……
舅舅严厉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教了你多少遍了?怎么记不住呢?一把剑都拿不住,练什么武功呢?
舅舅丢下冷冰冰的“再来”两个字,就背着手转身而去。
那柄长剑落在地上,离方多病看似并不很远,可对于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孩子来说,这段距离却好比天堑。
他努力伸手去够,可怎么也够不到,一时间万千委屈涌上心头。
方多病此时想起,也不由为那时的无助感到心酸。虽然身体不好,常常生病,可方多病却很喜欢学武,尤其喜欢学习练剑,在他小小的心里,一直渴望可以一骑绝尘,仗剑江湖。当知道单孤刀是他舅舅的时候,方多病别提多高兴了。舅舅是四顾门的副门主,四顾门门主李相夷可是天下第一的剑客。
只是,从舅舅教他武功开始,他收获的只有挫折与自卑。舅舅嫌他握不住剑,再精妙的剑招也使不出来,训斥的话里都是“没用”“废物”……
没想到就在他渐渐绝望的时候,一个身影停在了他面前,一把清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这把剑对你来说太沉了,不适合你。
方多病抬起头来,见是个一袭白衣的哥哥。他抛给他一柄小木剑,丢下几句话便走了。这把木剑比较适合你,若你能用这木剑练好百招基础剑式,来找我,我定收你为徒。木剑的剑身上刻着“相夷”两个字。
虽然只是匆匆一面,方多病却重拾了自信,坚定了目标。能成为天下第一的徒弟,还有比这更大的动力吗?
方多病失神地盯着眼前的火堆,他临走的时候还对我说,别再把自己的剑弄丢了,一个剑客一定要握紧自己手中那把剑,才能平天下所有不平之事。
他又骄傲又遗憾地说,那是我唯一一次见过李相夷,如今,连他的样子都不记得。可就为了他这一句话,我努力治病,再苦的药我也吃了,再难泡的冷泉我也泡了……
李莲花听到这里有些动容。当年的李相夷真的会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他就像一颗永远燃烧的小太阳,相信自己所到之处,皆是光明。
他牵动嘴角,轻轻一笑,可是后来……
方多病自豪地说,如今我终于可以站起来了,可以握紧手中这把剑了……
悲伤霎时爬上他的脸颊,落入他的眼睛,可他却已经不在了。
李莲花定了定神,不语。
方多病长舒了一口气,将泪光逼退,像我师父这样清风霁月的人,你是不会明白的。
李莲花这才转头仔细看了看已经见过数次的方多病,心道,原来是你,没想到这臭小子长这么大了。
他劝慰道,这武艺还可以,不算呢给你舅舅丢人。只是有些事,你也不用记得太清楚。无论如何,他觉得还是有义务替李相夷开解下年轻人。
方多病自然不懂其中缘故,只是听话地与他碰壶喝酒。
暮春时节,野外花香浮动,难得这样月朗星稀的天气,李莲花被多年前自己说过的话勾起了些许回忆。
不过,往事已矣,一个故人的亲人,一个多年前见过的小家伙,还不足以动摇他十年前下定的决心。
夏有凉风冬有雪
让人印象最深的《了悟》,当是在无了的禅房。但从时间上讲,这次了悟才是一切的起点,亦是李莲花的由来。
无了和尚从东海之滨救回了李相夷,为他梵术续经接脉,金针引出入脑的碧茶之毒,勉强留下一成内力护住心脉。
李相夷只觉是被和尚从阎王爷那抢回来的。什么命不该绝,绝世功夫,故人相见也难识云云,于他已是浮云……
李相夷端起苦口的汤药,一饮而尽。这是和尚的善意,他自当领受。也许是先前创巨痛深,此时他既感觉不到痛,亦喝不出汤药的苦涩。
既然容貌身形会日渐变化,他木然道,李相夷已不是李相夷,这可是命数?
但无了将他带回寺中,刚好避免与四顾门的弟兄们相见。无了又说什么“伤在三经”“恐年寿难永”,可他也说还能勉强支撑十年。尚有十年寿命,已是超出他的冀望很长的时间了。十年?你帮我从阎王爷那里讨回了十年的命数,不亏。
他只交代和尚一句话,轻描淡写好似无关紧要,却轻易抹去一个鲜活的生命。要是有人问起来,你不曾见过李相夷,世上再无李相夷。走了。
他不顾身上的重伤,起身便走。无了起身阻拦,苦心相劝,可他心意已决。
虽然礼貌地停下来闭上眼睛听着,这些耸人听闻的病症,此时听来好似没什么。
听到“为幻觉所困”,他忍不住笑了,最终成为一个疯子。疯着死很好啊,无知无觉,也无甚可惜。
无了和尚无法拦住决绝要去的李门主。
李相夷转头看到无了禅房的禅语,心中念道,一念心清净,莲花处处开。
也许遇见无了和尚就是天意,虽然无了尚不明白,还想苦苦挽留,可这禅语就是对他的点化。古人常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需要的不过是放开过往,重新开始。
什么江湖地位、公平正义,什么如花美眷、血海深仇……都不如“一念心清静,莲花处处开”。
他淡然道,和尚,你这个禅语好得很,了悟了。
他打开无了的房门,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无了在门口还想苦劝,李门主……
一袭锦绣白衣的李相夷慢慢步入山中轻纱般的薄雾里,回身时已是素衣木簪的李莲花。
他回身告诉无了和尚,李相夷已葬身东海,从此这世上只有李莲花了。
这大概就是他从不给无了回信的原因吧。他不回信,就是让无了知道,他的心意十年间并无改变。
若无闲事挂心头
在普渡寺,乔婉娩追着一个人影出去后失了踪迹,四顾门上上下下四处寻找却一无所获。
李莲花从阿飞处得了讯息,来不及通知其他人,加之对这地道他比旁人更为熟悉,便自己下到地道里去救人。
假和尚武功一般,只因知道香灰能让阿娩喘症发作,趁她不备偷袭得手。李莲花到的时候,正看到假和尚举起了匕首要砍向阿娩,顾不得江湖规矩,飞起石块击中其头部,紧接着一柄剑正中假和尚胸口。
李莲花帮阿娩解开绳索。双手甫得自由,阿娩赶忙仔细去看戴在手上的青鸾玉镯。
李莲花想起,很多年前,他见肖紫衿珍而重之地收着那玉镯,说是肖家的祖传之物,与他那破军剑上的碧玉雕花正是一对。
那时候的李相夷不做他想,只猜测大概是肖紫衿有了心仪的姑娘,正在找机会将玉镯送给心上人吧。这想法在他心中一掠而过,再未起过波澜。
如今看着阿娩的神情,听她从生死关头脱险,却只说道,刚才被狠磕一下,我还怕磕坏了,还好没事。
李莲花温和地问,乔姑娘,看来你很珍视这个玉镯。
阿娩看看李莲花,觉得与李先生初相识,不宜谈得太深,我们还是赶紧出去吧。
李莲花扶阿娩起身,看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前面走着,往事不觉去而复返。
那一日,肖紫衿说要解散四顾门,阿娩只问,你要解散四顾门?
阿娩望着门口,好似看见了相夷的身影一闪,她向门口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在心里告诉自己肯定是幻觉,这些天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肖紫衿追过来问怎么了,她泪如泉涌道,我总觉得相夷回来了。我好后悔,我不该给他写那封信的。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我却说要离开他。可我太累了,追着他我真是太累了。
这个秘密在她心里埋了这许多天,自从那一日知道相夷与笛飞声对决后消失在海上,又知道在他孤舟出海前,被云彼丘下了毒……
阿娩身心俱疲,没有再往下走几步看看到底是不是相夷回来了。相夷却悄悄回了乱成一团的四顾门,而且回了自己的房间。那封“李相夷亲启”的信,还躺在他出门之前的位置,原封未动。
信里阿娩的字迹娟秀、飘逸,措辞文雅,即便是一封分手信,她也写得面面俱到,可见深思熟虑:阿娩心倦,敬君却无法再伴君同行,无法再爱君如故,以此信与君诀别。永祝君,身长健,岁无忧,还却平生所愿。
读罢这并不长的信,他泪水长流。从东海之滨撑着回来的那股劲儿,在四顾门门口散掉了一半,现在散掉了另一半。
他颓然靠在身后的柱子上,心道,李相夷啊李相夷,你只当大家仰仗你敬重你,却不知你已成为他人心中所累。
他在渐渐变弱的夕阳斜照下,下定了决心离开四顾门,永不回头。哪怕是死,也要死得远远的,绝不让他们替他收尸。
这一走,就是十年。
李莲花望着艰难喘息、硬撑着往前走的阿娩,心中充满了歉疚,为多年前的不辞而别,也为今日他不能与她相认。
情起情灭,生死一线,故人重逢……
了悟是一个人的事情,与旁人并不相干。只不过在这些时刻,从他人眼中能看到更加客观的自己,虽不见得就是真实的自己,可却让李相夷在灵魂出窍的那些瞬间从另一个角度看清这世间,也看清并不是他一厢情愿,就能让所置身的浑浊江湖变成一泓清泉。
江湖风波恶,楼里莲花清。
原想“达则兼济天下”的李相夷,了悟成“穷则独善其身”的李莲花,不见得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