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你家豆腐怎么卖?"她穿着白色碎花衬衫,扎着高高的马尾,笑着问我。
阳光透过瓦片的缝隙洒在她脸上,我手里的豆腐差点掉在地上。
她立马伸手接住,"哎呀,小心点,这豆腐看着可真嫩啊。"
那是1985年的夏天,我家的豆腐坊在村头一间破旧的平房里,青砖黛瓦上爬满了青苔,墙角的爬山虎绿得发亮。
门前一棵老槐树遮着天,枝繁叶茂的,跟把大伞似的。
每到夏天,槐花香飘得老远,蜜蜂嗡嗡地在花间忙活,空气里都是甜丝丝的味道。
这是村里唯一的豆腐坊,全村人都靠我家的豆腐解馋。咱村的人都说,李家的豆腐,软嫩得跟婴儿的小手似的。
我爹走得早,就剩娘拉扯我。她常说:"咱家就靠这豆腐坊养活一家子,全靠这手艺。"
每天天不亮,娘就得起来磨豆子。我记得那时候,鸡还没叫呢,就听见院子里"吱呀吱呀"的声音,那是娘在推石磨。
冬天的时候,娘的手常常冻得裂口子,她就随便抹点豆油,继续干活。有时候我心疼得不行,她就笑着说:"习惯了。"
我12岁那年,每天放学后就得帮着干活。清晨的豆香,傍晚的炊烟,还有娘布满皱纹的脸,都深深刻在我记忆里。
看着娘佝偻的背影,我心里头酸酸的,暗暗发誓一定要让娘过上好日子。干活的时候,我就想着,要是能有个人帮帮娘就好了。
王晓梅是县城师范来我们村支教的实习老师。记得她第一次来豆腐坊,穿着城里人的打扮,说话轻声细语的,跟村里的姑娘完全不一样。
我偷偷瞄她的时候,她正用手帕擦汗,那动作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跟村里人粗糙的手绢不一样,她的手帕上还绣着小花儿。
后来,她每天傍晚都来买豆腐。刚开始是一块两块的买,后来就买得多了,说是学校里的同事都爱吃。
有一回赶上下雨,她就坐在我家的堂屋里等雨停。看见我在做作业,她凑过来看,说我的字写得不错。
从那以后,她常常坐在门槛上教我做作业,给我讲城里的故事。说城里有电影院,有公园,还有高楼大厦。
"小军,你的数学真好。"她指着我的草稿本说,"要是能考上高中,前途不得了。这道题你看,还可以这样解......"
娘在一旁磨豆子,听见这话,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抬头看了看我。那眼神里有期待,也有担心。
那个年代,村里读到初中就算有出息了。胡大爷家的儿子初中没毕业就外出打工了,一个月能挣四五十块,村里人都说羡慕。
王婶子总说:"读那么多书干啥?还不如早点出去挣钱。"可晓梅老师不这么想,她说城里的图书馆能有三层楼那么高,里面的书比我见过的都多。
我就这样慢慢有了一个读书的梦。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总想着要是能考上省城的学校该多好。
娘看我用功,心疼得不行,"娃,累了就歇会,你看你眼睛都熬红了。"我摇摇头,继续做题,心里想着晓梅老师说的话。
日子过得真快,半年的支教眨眼就到头了。那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劈柴,听见李婶跟王婶说:"晓梅老师要走啦,听说调去省城了。"
我手里的斧头重重砸在木柴上,心里突然空落落的,就像秋天的老槐树,叶子一片片掉光了似的。
临走那天,她来买最后一块豆腐。我特意挑了最好的一块,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
"小军,答应我,一定要上高中。"她摸摸我的头,塞给我一本作业本,上面写满了她教我的题目。
我攥着本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不肯掉下来。那天晚上,我把作业本翻来覆去地看,生怕漏掉一个字。
从那以后,我更加用功。白天帮娘干完活,晚上就点煤油灯看书。有次看得太入神,碰倒了灯,差点着火。
娘吓得不轻,可还是每天给我买煤油。村里人都说:"这孩子是不是魔怔了?读那么多书有啥用?"
娘就说:"让他读,总比我们这些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强。"说这话的时候,她总是抬头看看天,好像在跟我爹说话。
1991年夏天,我真的考上了省城重点高中。放榜那天,我骑着自行车往家赶,路上高兴得直哼歌。
进了村,老张头在地里干活,看见我就喊:"小军,听说你考上省城重点了?"我点点头,他竖起大拇指:"了不起啊!"
全村人都沸腾了,可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晓梅老师。那会儿镇上还没有电话,我连给她报喜的方式都没有。
娘偷偷抹眼泪,我问她怎么了,她说:"高兴的,就是舍不得你。"说完,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她攒的学费。
上高中那会,学费是真贵。娘把豆腐坊盘出去,自己去镇上的副食店打工。我省吃俭用,课余时间还到街上发传单赚零花钱。
冬天特别冷的时候,我就想着家里的豆腐坊,想着灶台边的温暖。想着晓梅老师坐在门槛上教我做题的样子。
有次在街上,看见一个扎马尾的背影,我追了半条街,结果认错了人。那天晚上,我趴在宿舍的桌子上,写了一封信寄到县城师范。
信里写了好多话,说我考上高中了,说我很想她,说我一直记得她教我的题。可惜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娘来看我,带来一罐自己做的豆腐乳,说:"省着点吃。"我知道,这是娘辛辛苦苦做了一个月的。
宿舍的同学都说好吃,我就更舍不得吃了,留着闻闻味道都觉得香。那味道里有豆腐坊的记忆,有娘的疼爱,也有晓梅老师的影子。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村里当了乡村医生。娘说:"你念这么多书,咋不去城里?"我笑着说:"村里更需要我。"
其实我心里还存着个念想,要是晓梅老师哪天回来,还能再见一面。这话我谁都没说,连娘都不知道。
2003年春天,一场流感席卷全村,我天天往返于各家各户。那天在诊所,我正给老张头打针,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说:"还认得我吗?"
回头一看,是她,眼角添了几道皱纹,但笑容还是那么温暖。她说这些年一直在省城教书,一直惦记着我们村。
看着她,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夏天的豆腐坊,想起了她坐在门槛上教我做题的样子。那些记忆像放电影似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说着,她从包里拿出一个泛黄的信封:"这是你高中毕业时寄给学校的信,一直没找到机会给你。"
原来,那封信兜兜转转,竟然让她给保存着。我摊开发黄的信纸,看着上面稚嫩的字迹,眼睛有点酸。
后来我们开始写信。她说她这些年一直没结婚,要照顾生病的母亲。我们写着写着,信就越来越长,从一页变成好几页。
2005年冬天,她说要回老家。我主动请缨:"让我来照顾阿姨吧,我学的就是医。"娘听说这事,眼睛亮亮的,好像明白了什么。
照顾阿姨的日子里,我们的感情渐渐变了味。春天来了,院子里开满了桃花,我们常常坐在花下说话,说着说着就笑了。
娘知道后,叹了口气:"人家是城里教书的,你确定吗?"我却坚定地点头:"她就是我等了这么多年的人。"
娘看着我的眼睛,突然笑了:"傻孩子,原来你记了这么多年。也好,咱家的豆腐给你牵的线,这就是缘分。"
阿姨的病慢慢好转,我们的感情也日渐深厚。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晓梅老师,我也不再是当年的小豆腐坊男孩。
2006年春天,我们结婚了。婚礼就在我家的老豆腐坊办的,娘特意做了一大盆豆腐,笑着说:"这豆腐可见证了你们的缘分。"
现在,我们在村里开了一家诊所,她教村里的孩子们读书,我负责看诊。每到傍晚,炊烟袅袅,她还会坐在门槛上等我。
诊所后面,我们开了个小豆腐坊,还是用娘传下来的老配方。有时候想想,人生真是奇妙。
昨天,收拾柜子时翻出那本泛黄的作业本,上面还留着她娟秀的字迹:"小军,你一定要好好读书。"泪水不知不觉模糊了双眼。
谁能想到,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竟是从一块豆腐开始的。槐树还在,豆香依旧,岁月静好。
生活就像那块豆腐,看似普通,细细品来,却满是岁月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