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的人是否比之前更自由了呢?至少看上去是的,因为人们有着大到几乎没有限制的活动范围,可以随意的安排闲暇时光,可以在诸多选项中挑选出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这也许是现代生活最为迷人的一面,但换一个角度之后,就会发现与之相伴的另一面:人们被限制在工作场所内,被文化和习俗束缚着,时时刻刻都要注意身边的言论,过着跟大多数人相同的生活,内心常常陷入空虚和想要挣脱当下生活的焦虑中……
这种双面性的发展,也是相对于前现代时期人们的普遍不自由而言,只能说经历了文明的进程,人们并不是变的更自由了,而是在某一些方面的某种程度上自由,而在另一些方面依然被某种权力所限制着。
如果要去探究哪些权力依旧发挥着威力是一件困难的事,但去探索权力借以发挥作用的形式,即限制人们自由的方式却是比较容易的,因为这些方式往往比较显而易见。
福柯在《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就曾对这种限制方式的发展做出精准的描述。权力的限制形式向前可以追溯到为展现王权所实施的“酷刑”,而后逐渐向平和的方向发展,直至启蒙时期的改革,在福柯的考察最后,他落脚在以现代监狱为代表的“规训”。
总体来说,限制的手段是从外在的、身体的、主观判断的向内在的、精神的、客观判断的方向发展。
早期的惩罚是为了维护少数人的权力而产生的,其运作形式即权力拥有者可以根据自己或小群体的意愿来修正惩罚规则,同时这种惩罚也更多的是通过伤害人的身体或伤害人的关联亲属的方式来实施的。甚至在一些情况下,酷刑是需要被公开展示的,被惩罚的人不但承受了某种摧残,还成为了警示大众的工具。
不过随着王权的跌落,惩罚的运作模式也因为其根基的变动而发生了重要改变,惩罚规则越来越公开和稳定,惩罚的手段则越来越温和。特别的,在福柯的描述中,全景敞视监狱是一种全新惩罚方式的代表,通过对被惩罚者的全天候的监视,使得意欲强加给他们的规则能够逐渐的内化到他们心中,福柯将这种方式成为规训。
相较于公开的酷刑,规训更加“文明”,更加隐蔽,但效力也更大。除了最为明显的规训方式——监狱之外,现代社会规训类的限制几乎无所不在,最常见的就是社会习俗伦理以及道德文化等方面的规训。
文明意味着人生活条件的发展,另一方面也意味着不断积累的人际之间的规则。这些历史形成的规则通过亲子教育、课堂学习、社会模仿逐渐的深入每个人的心中,在大多数正常成年人心中,都有一个禁忌列表,这其中就储存了社会文化的规训条款,人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会突破这些条款,并不是他们不想,而是经过长期的规训之后,人们会认为这些问题都是理所当然的。
就好比“人一定要工作”、“人一定要结婚”,在绝大多数人群中,都被视为一种无须挑战的生活真谛,如果有人不工作,就会被视为异常,人群会有意识的主动去动用亲情关系、社会舆论等方式来清除这种异常,以保持规训条款的正确性和神圣性。
所以现代人的自由,是规训代替了酷刑的结果,而现代人的不自由,也是由于规训本身的反作用——表面上看似自由、温和,实际上将规则写入了人的“社会基因”中。
这就是全部了么?如果福柯有幸看到21世纪的状况,特别是在计算技术兴起、互联网大潮覆盖的如今,他一定会对惩罚有着更深刻的洞见:规训必然也会朝着更加温和的方式发展,消除掉其中暴力的形式,甚至要消除掉强制的手段,进化成为一种人们心甘情愿投身其中,并流连忘返,放弃自我的全新形态——沉迷。
沉迷并不是今天才有,人们一向都对某些小物件、小游戏甚至是小药丸有着沉迷的历史,无论是宫廷中的斗蛐蛐,还是肥皂剧培养起来的沙发土豆。只不过是这些沉迷的内容由于其自身的限制,不容易被复制扩散到绝大多数的人群。
特别的还有一些如药物还会被社会所禁止,而最普遍的赌博也是在世界范围内被有限度的接受。但电子内容,却因为其成本低廉、广泛传播性以及低社会危害性成为现代社会最大的沉迷形式。
对于网络游戏、线上视频的沉迷,会让绝大多数人暂时忘掉现实中的时间与空间,进入到一个无须顾及自身问题的迷境当中,在那里,只有眼前屏幕里不断闪动的画面,人们只需按照一些简单的规则操作,世界便缩小到眼前,烦恼、困难和不自由,统统都被消灭。
也许将沉迷视为惩罚的终极形式略有些牵强,但沿着惩罚的发展路线,其本质上是权力作用的方式。福柯对权力是这样定义的:权力不是获得、夺取或共享的某种东西,不是一个人持有或允许其溜走的某种东西,权力是在非平等和流动关系的相互作用中从无数点施加而来的。
那么沉迷就应该被归为权力的一种运作模式,电子沉迷的背后,是一种信息不平等的关系,提供者会根据接受者的喜好不断给予刺激,而这种刺激也是流动的、多维度的、不断施加的。
沉迷的人并不会觉得自己被什么所统治,但实际上他在沉迷的时间中,献出了自己的一切,他放弃了成为一个自由的、独立的人的权力,而成为某种沉迷物的附庸,这种附庸是无个性的、无名字的、无未来的。
回到最初那个问题,现代社会是否更自由了呢?也许在物质、身体层面是的,惩罚的发展必然会削弱其残酷性以确保与人类社会的共存,但同时在文化、精神层面,人将会面临更大的挑战,并不是说一定不自由,只是在规训与沉迷所交织的社会知识和权力网中,人想要保持独立,就需要无比的清醒与即时的反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