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脱胎自《金瓶梅》,故而两书在写法上、人物塑造上都出现了相似的情况,红楼之晴雯、金瓶之庞春梅即是如此。
晴雯之“心比天高,身为下贱”承接自庞春梅,因而最终晴雯被王夫人所撵,春梅遭吴月娘所逐,晴雯临走前一声不吭,不做求饶之语,被我等读者赞叹为“有骨气”,春梅亦是如此,故而金瓶第八十五回起名为“春梅姐不垂别泪”。
春梅姐不垂别泪
甚至遭撵的细节也是吻合的,王夫人撵走晴雯,原著写:王夫人吩咐,只许把她贴身衣服撂去,馀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
吴月娘逐走庞春梅,亦是如此:吴月娘到前边收拾了,教她(春梅)罄身儿出去,休要带出衣裳去。
盖因如此,晴雯身上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庞春梅”式的缺点,比如说话凌厉逼人,并外显为人身攻击。
晴雯被逐出怡红院
就以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为例,晴雯不慎摔坏扇骨,贾宝玉出言责备,不料晴雯完全不认账,反而把话说得格外难听,原著记:
宝玉因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晴雯冷笑着:“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宝玉听了这些话,气的浑身乱战。——第三十一回
联系红楼前文,贾宝玉责备晴雯是有原因的,他前日因和金钏调笑,导致金钏被撵走,冒雨回怡红院,又误踢袭人,致使袭人夜间吐血,宝玉十分自责,当天又无意中说宝钗像杨贵妃,致使宝钗生气,是为“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撕扇子做千金一笑
这些种种,导致第二天端午节宴会,王夫人还在生宝玉的气,宝钗也不理宝玉,一场好好的端午节宴死气沉沉,贾宝玉回到怡红院,又撞上晴雯摔坏扇骨,这才出言责备。
有一说一,宝玉纵然心情不好,但他的责备并无不妥,晴雯确实摔坏了扇骨,做错了事,可宝玉只说了一句,晴雯居然顶了七八句,而且句句都像刀子一样刺向宝玉的心。
晴雯很聪明,但她的聪明不够浑厚,于是这种聪明带着锋利的边角,具体表现为言语带刺,喜欢人身攻击,言语总要压别人一头。
我们细品晴雯这番话,毫无逻辑可言,只为压住宝玉的话头,便无话不可说,宝玉责备她摔坏扇骨,她避重就轻,揪住宝玉误踢袭人的“内疚感”,当作攻击宝玉的工具,又利用宝玉向来宠溺丫鬟的个性,以“有种撵走我们”为言语武器,难怪这种人身攻击把宝玉都气的“浑身乱战。”
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当袭人听见争吵,前来劝说时,晴雯又莫名其妙把话头指向了袭人,她冷笑说:
“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服侍爷的,我们原没服侍过。因为你服侍的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服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
晴雯这段话很容易被误读,似乎晴雯逮谁咬谁,甚至有些神经,不红君私认为,此处晴雯主观上应该并不是有意针对袭人,她重点针对的仍是贾宝玉——通过袭人素日悉心照顾贾宝玉,反而被贾宝玉踢窝心脚,以证明贾宝玉品行有亏,从而在话头上压倒贾宝玉,袭人的出现只是一个踏板。
贾宝玉误踢袭人
其后袭人为了息事宁人,劝晴雯说“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这才大怒,才开始真正针对宝玉和袭人两个人,因为袭人这句“我们”,俨然跟宝玉站在一队——晴雯更希望袭人能站在自己这边,一起批判贾宝玉,或者保持中立,毕竟宝玉昨天刚踢伤了她!
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话,又见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听他说“我们”两个字,自然是他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酸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崇崇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袭人羞的脸紫胀起来,想一想,原来是自己把话说错了。——第三十一回
晴雯这种为压人一头而进行人身攻击的习惯,伴随了她的一生,再比如第三十七回,丫鬟秋纹因给王夫人送花儿,得到衣服赏赐,当秋纹告诉给众姐妹时,晴雯的反应是这样的:
秋纹道:“太太越发喜欢了,现成的衣裳就赏了我两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竖也得,却不像这个彩头。”晴雯笑道:“呸!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第三十七回
再有第二十七回,丫鬟林红玉帮王熙凤传话,晴雯知道后又是冷笑一声说:
“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兴的这样!这一遭半遭儿的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得听呵!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得。”
一些论者将晴雯这种言语特色,归结为对公平正义的贯彻,因为晴雯总是说“这屋里,谁又比谁高贵些”,似乎晴雯是个拥有“人人平等”思想的丫鬟,不红君认为这过度拔高了晴雯的境界。
贾宝玉、金钏嬉戏
晴雯的话很多都是在对比,完全不是倡导平等,只有跟袭人对比时,她才会说“谁又比谁高贵些”,以表明自己和袭人平起平坐,一旦涉及到身份地位低于她的丫鬟,她就完全以自身地位压制别的丫鬟,这跟平等观念是不沾边的,就像坊间戏谈的那句“自我以上,人人平等,自我以下,人人分层”。
关于晴雯性格的复杂,有一个很有趣的例子。
第五十八回芳官洗头,干娘给芳官用剩水,芳官不悦,娘儿两个吵起来,晴雯在旁边看见就幸灾乐祸地说:都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么也不是,会两出戏,倒象杀了贼王,擒了反叛来的。
茉莉粉风波
之后的茉莉粉风波,芳官和赵姨娘厮打,晴雯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在旁边仍是幸灾乐祸,可在芳官被干娘打哭,哭的像泪人一样时,又是晴雯:过去拉了芳官,替她洗净了发,用手巾拧干,松松的挽了一个慵妆髻。我们一时间难辨她对芳官到底是喜欢,还是厌恶。
所以晴雯这个形象是复杂的,她的嘴很刻薄,心却不坏,若是按照人物品行来判,晴雯似乎不足以担当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之首,对此清人涂瀛在《红楼梦问答》中给出这样一个思路:
或问:王夫人逐晴雯、芳官等,乃家法应尔,子何痛诋之深也?曰:《石头记》只可言情,不可言法,若言法,则《石头记》可不作矣。且即以法论,宝玉不置之书房而置之花园,法乎否乎?不付之阿保而付之丫鬟,法乎否乎?不游之师友而游之姐妹,法乎否乎?——《红楼梦问答》
这个解释十分贴切,符合目前的解读现状,站在理之一端,王夫人撵走晴雯完全正常,女主人有绝对的权力撵走家中任何丫鬟,而站在情之一端,读者则深怪王夫人,同情晴雯,而《红楼梦》一书,只言情不言法,晴雯的刻薄言语、人身攻击,纵然不符合道德价值观的判准,而以情论,确实当居首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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