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朝晖
大约是久处都市的缘故，对春天的感悟就显得迟钝许多。如果不到城外，还在鳞次栉比的大楼间奔忙，大概会觉得四季似乎都是可有可无的。商场或者写字楼的中央空调始终是二十多度的样子，久处其中，也未必舒坦；有朋友问我对南方某个城市的看法，我总会说，那里永远是一个季节，住着会感到憋闷的。其实，在上海，抛开写字楼商场不说，四季约略还算是分明的，但就其鲜明程度来说，就有点含含糊糊了。所以，郁达夫在他的文章里对南方的秋天就颇有些微词。不过，南方的春天还是好的，因为在大多数中国人心目里，杏花，春雨，江南，三个词语是非联系在一起不可的；因为这种温和的，绵柔的感觉，是和春天很般配的。
蛰伏了一个冬天，在阳光的催促下，春天会从大地的最深处，渐渐苏醒过来。醒，是一个过程，除非是惊醒，如果是自然醒来，一定是一个木木的，缓缓的过程。——有时候看电影或者电视剧，一个演员表演醒来的过程，是很能看出其演技的高下的。写春天将到未到，最好的莫过于韩愈的“草色遥看近却无”了，远看有，走近了看却没有，这种感受既真切又出人意表，是那种回过神来，再咂摸咂摸才觉得好的句子。王维的“山色有无中”固然好，但缺了一点回甘的意思。宋朝的汪莘有词云：“春在水无痕，春在山无迹。李白桃红未吐时，好个春消息”，后两句稍显直白，但两句“春在”断语下得实在高妙。今年的春天脚步有些凌乱，气温大起大落，以为暖了，冷空气却狠狠地杀一个回马枪，立足未稳，暄暖之气又一下子铺盖大地，正想脱卸冬装，天又阴冷异常……裹紧了身上的棉衣，看窗前的玉兰花在寒风里匆匆开放，对这些会错了意的花朵居然心生同情与怜悯。而第二天，看满径的落花，似乎有一种暮春的伤感，但周围空气的凛冽又让这样的伤感显出滑稽的意味。在这样的起起伏伏之间，哪里还会有从容的心情去感受“草色遥看”呢？
今年到了看腊梅和迎春花的时候，天气暄暖异常，热烈的粉色的梅花和黄得耀眼的迎春花，挤在杂沓拥挤的人群中去看，不免觉出“雾数”和“污糟”来（这两个词语大概南方人可以懂得，北方的朋友就只能靠着意会，约略的感受一下了）；但不久，天又忽然变冷了……后来听电台里说，顾村的樱花开了，更不敢去。“游人如织”还是一个很有审美趣味的词语，但“观者如堵”就让人喘不过气来了，想想那个扭扭捏捏、挤挤挨挨的场景，也让人心生怖恐，所以，还不如不见。说到看花，我有一个偏见，孩子或者小姑娘，将自己的身形挨到花丛中，让自己的脸与花亲密地接触，是好看的；但是如果年纪大了，就不要非将自己挤进花堆里扭捏作态了，这样做无非是用娇艳去衬托自己的衰朽，实在是颇不合适的。这并非是歧视老年人，我自己也已经在这个门槛上了，而是要知道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美，年齿渐老，要有这个年龄的从容，想去和小姑娘一争高下，除了说明自己的不坦然，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了。不必“躬身入局”，而是“相看两不厌”似乎才是这个年龄阶段应该有的赏花心态吧……
不过，春天到了，总归也想要出去走一走，想起去年春天去过的某个地方，整整一年都眉头心上地放不下，所谓“别来欲问春消息，花落西冷第二桥”，那就不妨再去一回，也算是追寻春天的脚步吧。出得城来，平畴远眺，青绿晕染，红叶李白色的花朵开了，紫荆花开了，紫薇花开了，垂丝海棠也开了，再点缀黄得灿烂的油菜花，说不出的春意盎然。江南的春意是脱不了江南的建筑来作依傍的；桃红柳绿必得有黛瓦粉墙做底子的，否则会显得艳俗轻佻，但在净素的底子上，红红绿绿就只觉得觉着娇俏灵动了，小桥流水，再加上江南春天独有的水气氤氲，又让这样的画面增添了清幽高雅的意趣。这时候，忽然想到井出博正写的《北国之春》里的一句歌词：“城里不知季节已变换，妈妈犹在寄来包裹御严冬……”身处初春的旷野里，你才能真正感受到春天不容置疑的脚步声，一点一点走在你的心上，让你的心一颤一颤的，而这在城里无论如何是感受不到的。忽然想起小孩子一定要组织“踏青”活动的意义了，让时时被困在教室里的学生明白一点：人在自然中。这比什么都重要，坐在教室里，学人类理性的成果，不断强化的是人主导世界的力量感，走出教室，才知道孙悟空的法力也不过是在如来佛的手掌心里而已。踏青，大概也是一种对人类自以为是的祛魅吧。吴均《与朱元思书》说“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那些总希望鸢飞戾天者是不是也可以有止息之心呢？想起四年前，一个人开车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最有感慨的事情，就是大自然的春天并不在意人们的悲欢，四季按照自己的规律，无声的呼啸着在每个人的人生中疾驰而过。有时候，当你忽然回过神来，想把春天留住的时候，若干个春天就在这样的潦草荒唐到可笑的日子里，从我们的生命里一闪而过了……这几日，城市的角角落落，樱花也正在次第开放，洁白或粉白的樱花，总是让人觉得天宇明净，即便是匆匆赶路的打工人，在这样热烈开放的花朵前也会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端详或者拍照。“是间故有春消息，散作千林琼玉花”，这样一想，忽然觉得每一朵无声绽放的花朵，似乎都在向我们传递天地的消息，我们如何解读这样的消息，就决定了我们将会怎样书写我们的历史，我们将会拥有怎样的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