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记得那是个闷热的下午。
八五年的夏天,县城的天儿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手里还捏着那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五年前全家福,嫂子靠在哥哥肩上笑得那叫一个甜。
谁能想到,就在昨天下午,她握着我的手说了那句话:「你真像你哥。」

说实话,这话我听了不下百八十遍了。
可这回听着就不太一样,大概是因为当时的气氛有点怪。
那会儿我给嫂子送完药,她就这么看着我,眼神忽然就变得特别温柔,然后就说了这句话。
要说这事儿还得从头说起。
那天早上,我正在机械厂车间里忙活着。
张师傅突然就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军啊,你哥打电话来厂里,说是让你下班了去给你嫂子送点药,她这两天发烧了。」
我擦了擦手上的机油,点点头说:「行,我知道了。」
其实我哥已经出差快一个礼拜了。
按理说嫂子要是病了,该找隔壁王婶帮忙才对。
可能是王婶这两天要照看她开的小店,抽不开身吧。
下了班,我骑着自行车去了趟医院。
那会儿县医院门口还没修那么气派,就一个平房,门口支着块写着「县人民医院」的牌子。
我轻车熟路地去找了赵医生,他是我们机械厂的老熟人了。
「小军来了啊?」赵医生正在写病历,抬头看了我一眼,「你嫂子这是上火了,我给开点退烧药,一会儿你顺带给她带瓶藿香正气水。」
我接过药,心里还在琢磨着:「嫂子平时身体挺好的,怎么突然就发烧了?」
骑车到了哥嫂家,那是个老式的筒子楼。
他们住在三楼,楼道里还是那股子老旧的味道。
我记得小时候经常来这玩,那时候这还是我哥的单身宿舍。
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才听见里面有动静。
门开了,嫂子穿着件米色的家居服,头发随意地扎着,脸色确实有点发红。
「小军啊,快进来。」她的声音有点沙哑,看来是真不舒服。
客厅里开着电扇,但还是很闷热。嫂子给我倒了杯凉白开,我把药递给她:「嫂子,赵医生说你是上火了,让你多喝点水。」
她接过药,突然就愣住了:「你这手怎么了?」
我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手背上有道小口子,估计是在车间里不小心划的。
还没等我说话,嫂子就转身进了卧室,一会儿拿着药水和棉签出来了。
「坐下。」她拉着我在沙发上坐下。
我突然有点紧张,说:「没事,小伤。」
嫂子没理我,拿着棉签蘸了药水,轻轻地给我擦伤口。
她的手指白白的还挺好看,房间里很安静,就能听见电扇吱呀吱呀转的声音。
「你跟你哥真是一个样,」她一边给我擦药一边说,「他以前在运输队干活的时候,也总是这样,受了伤也不知道处理。」
我心里有点发毛,赶紧把手抽回来:「好了好了,我得回去了,你把药吃了早点休息。」
正要起身,就看见嫂子突然脸色发白,身子一歪。
我赶紧扶住她,这一扶不要紧,她整个人都倒在我怀里。
我顿时紧张得不行,手忙脚乱地想把她扶到沙发上。
就在这时候,我注意到她领口露出一道疤痕,形状有点奇怪,好像是个数字。
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我吓了一跳,赶紧把嫂子扶好。
这时王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月琴啊,你今天好点没有?」
我心跳得厉害,赶紧扶着嫂子坐好,她也清醒过来,对着门口说:「王婶,我没事,就是有点头晕。」
那天晚上回家后,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个下午,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转折点。
谁能想到,一次普普通通的送药,会让我的人生轨迹发生如此大的转变呢?
我常常在想,如果那天不是我去送的药,如果那天我没有看见那道疤痕,后来的事情会不会就完全不一样了?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窗外蝉鸣阵阵,夏夜的风带着淡淡的槐花香吹进来。
我翻了个身,看着墙上的荧光表,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我知道,我的生活从此就要改变了。

那天晚上的事情,说来真是邪门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嫂子晕倒时的样子。
突然就觉得喉咙特别干,起来想喝口水。这一起来可不得了,我整个人都蒙了。
屋里的摆设全变了。
原来放在墙角的缝纫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老式的木箱子。我揉了揉眼睛,还以为是太困出现幻觉了。这时候,外面传来广播声:「县机械厂的同志们请注意,今天下午两点在会议室开展先进工作者表彰大会。」
我一下子就愣住了。这广播腔我太熟悉了,是咱们厂以前的张广播员,他八二年就调走了。难道说。
赶紧找了面镜子一照,差点没把自己吓死。镜子里的我还是我,可就是显得年轻了不少。我翻出放在抽屉里的工作证一看,上面赫然写着:1980年5月。
这下可把我给整不会了。
我坐在床边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接受了这个事实:我竟然回到了五年前!
这会儿天已经大亮了,我跟着记忆换上了那身蓝制服。说来也怪,虽然是回到了五年前,可我对这些日常的事情倒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出门的时候,差点撞上了王婶。那会儿她还在街道办干活,还没开小店。「哎呦,小军啊,这么早就上班去啊?」
我心里直打鼓,生怕说错话露馅:「是啊王婶,今天厂里有会。」
「对了,」王婶突然压低声音,「你哥那对象的事情定下来了吗?」
我这才想起来,这会儿我哥还没结婚呢。要不是王婶提起,我都忘了在这个时候,我哥正准备跟嫂子处对象。
骑着自行车到了厂门口,看见那个熟悉的黑白宣传栏,上面贴着「向先进工作者同志学习」的大标语。我停下车,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厂门口过去。
是嫂子!
不对,这会儿应该叫她周月琴。她穿着件蓝色碎花连衣裙,扎着马尾辫,手里抱着几本账本,大概是送来找我哥的。那会儿她在纺织厂当会计,经常要来机械厂这边对账。
我躲在自行车后面,看着她从门卫室出来,脸上还带着点失望的表情。估计是我哥又出车了,没见着人。
「小周!」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响起。我定睛一看,是孙德贵!这孙德贵是运输队的队长,一直对嫂子有想法,后来还闹出过不少事。
只见周月琴脸色一变,加快脚步就要走。孙德贵几步追了上去:「别走啊,我有事跟你说。」
我心里这个火啊,正要上前,突然想起现在的我还不认识她,这么贸然插手不太合适。正犹豫着,就看见张师傅从厂门口出来了。
「孙队长,」张师傅咳嗽了一声,「您这是有事找我们厂里的同志?」
孙德贵讪讪地笑了笑:「没事没事,我这就走。」
等孙德贵走了,我才注意到周月琴的手在发抖。张师傅和善地说:「小周啊,你先进来喝口水吧。」
我躲在一旁,看着她跟着张师傅进了厂门。这时候王婶的话突然在我耳边响起:「你嫂子跟你哥的事情,没那么简单。」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特意坐在了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就听见张师傅在劝周月琴:「闺女,这事你得告诉大军啊。那孙德贵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看他就是仗着自己是队长。」
周月琴摇摇头:「张叔,您别说了。大军最近刚评上先进,我不想给他添麻烦。」
我一听这话,心里就更纳闷了。记得后来嫂子确实跟我哥提过一次孙德贵,可我哥好像也没怎么当回事。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正想着,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哗。我哥的大卡车开回来了!看见周月琴在食堂,我哥那个高兴啊,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月琴,你找我有事啊?」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昨天,不对,应该说五年后的昨天,我才见过躺在病床上的哥哥。谁能想到,现在我竟然能看到他这么年轻的样子。
就在这时,周月琴突然站起来:「大军,我。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好像是个关键的时刻。可就在这时,一阵天旋地转,我眼前一黑。
等我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长椅上,手里还攥着那张泛黄的照片。原来,我又回来了?
护士走过来提醒我:「小李,你嫂子醒了,可以去看看了。」
我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那个下午,周月琴到底要跟我哥说什么?为什么这些年她一直不提这事?还有那道疤痕,又是怎么回事?
推开病房的门,我看见嫂子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见我进来,她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小军,你来了。」
我点点头,在她床边坐下。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这个时空交错的经历,一定不是偶然。

病房里很安静,只能听见点滴落下的声音。
我看着嫂子苍白的脸色,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个时空交错的经历实在太真实了,我甚至能闻到那天食堂里的饭菜味。
「小军,」嫂子突然开口,「你还记得你们厂以前的张师傅吗?」
我心里一惊,这话题也太巧了。「记得啊,前年退休了。」
嫂子转过头看着窗外:「那天我晕倒的时候,好像梦见了他。那会儿我刚到纺织厂没多久,他帮了我不少。」
我握着床边的栏杆,手心都是汗。难道她也经历了那个时空交错?
「其实。」嫂子深吸了一口气,「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过你哥。」
我看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那年我和你哥处对象的时候,孙德贵总是找我麻烦。有一次他喝多了,」她的声音有点发抖,「要不是张师傅夫妻俩及时出现。」
我突然明白了她领口那道疤痕的来历。
「后来张师傅怕你哥知道了跟孙德贵闹起来,就一直瞒着。那会儿你哥刚评上先进,马上就要提干了。」她扯了扯病号服的领子,「这些年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哥,没把这事告诉他。」
我想起那天在食堂,她本来要跟我哥说什么。原来,一切都是这样。
「那天,」我鼓起勇气问道,「你为什么会说我像我哥?」
嫂子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因为你们兄弟俩啊,都是这样,宁愿自己受委屈也不愿意别人难过。」
我愣住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她的声音很轻,「这些年你帮我瞒着那么多事,连你哥住院那会儿,你都没告诉我。」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我突然有点想哭。
「你知道吗,」她继续说,「那天在食堂,我本来是想跟你哥坦白的。可是看见他那么高兴的样子,我就说不出口了。」
我想起那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年轻的周月琴站在食堂里,看着我哥兴冲冲跑过来的样子。
「后来我就想开了,」她的语气平静了一些,「与其让他难过,不如我自己承担。张师傅说得对,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窗外传来几声鸟叫,我看了看表,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小军,」嫂子突然叫我,「你能扶我起来走走吗?医生说多活动活动对身体好。」
我扶着她在走廊里慢慢走着。夕阳从窗户照进来,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你知道吗,」她突然说,「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当初我没遇见你哥,或者是遇见了别人,日子会不会好过些。」
我的心突然揪了一下。
「但是每次看见你哥那么关心我,」她笑了笑,「我就觉得,这辈子值了。小军,你说我傻不傻?」
我摇摇头:「嫂子,你一点都不傻。」
她靠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槐树:「以后要是你哥问起我住院的事,你就说是普通的感冒,别让他担心。」
我点点头,心里却五味杂陈。原来这些年,我们都在互相保护对方,却不知道彼此早就心照不宣。
「小军,谢谢你。」她突然说。
我愣了一下:「谢我什么?」
「谢谢你这些年,」她的眼里闪着泪光,「谢谢你是他的弟弟,也是我的弟弟。」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我忽然想起五年前那个夏天,她站在食堂里欲言又止的样子。在那个瞬间,我们都选择了成全。
也许这就是生活吧,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彼此最珍贵的东西。
回去的路上,我又看了看那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嫂子靠在我哥肩上,笑得那么灿烂。我这才明白,「你真像你哥」这句话的分量。
因为在我们兄弟俩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放弃」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