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的冬天,我站在杨树村的村口,手里捏着一张泛黄的结婚照,望着远处光秃秃的小山,心里头说不上来是个啥滋味。
照片上的新娘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这张照片是我这些年来唯一的念想。
天上飘起了小雪,我把照片塞进破旧的皮夹子里,转身朝村里走去。

老槐树下,赵大叔还是和往常一样,坐在那儿抽着旱烟。
看见我过来,他就喊了一声:「建国啊,这都多少年了,你咋又回来了?」
我笑了笑,在他身边坐下:「大叔,想起点事,就回来看看。」
赵大叔抽了口烟,眯着眼睛说:「是不是又想起那个林小雨了?唉,当年那事儿可真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就打断了他:「大叔,给我讲讲那年的事吧。」
赵大叔叹了口气,掏出烟袋锅子在手心里磕了磕:「那都是七二年的事儿了……」
他这一说,我的思绪就回到了一九七二年的那个春天。
那会儿我刚到杨树村插队没多久,正赶上春耕。
那天我在村头的田里干活,突然就看见一个姑娘从远处走来。
她穿着件半旧的蓝布衫,扎着两条麻花辫,走路的样子特别好看。
我当时就愣住了,心想这姑娘准是新来的知青。
果然,没过一会儿,生产队长李满仓就把她领到地里,说:「这是新来的知青,叫林小雨,以后就跟咱们队干活了。」
林小雨冲大伙笑了笑,那笑容可真好看。
她说:「叫我小雨就行。」
我心里就像小鹿乱撞似的,赶紧低下头去干活。
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手里的锄头老是使不上劲,东瞅瞅西望望的,就想看看她在干啥。
李队长让她跟着张大婶学着插秧。
那姑娘也真能干,一会儿功夫就掌握了要领。
张大婶还夸她:「小雨啊,你这手脚可真麻利。」
我就在旁边的田埂上干活,时不时就往她那边瞟两眼。
有一次,她突然抬头看过来,我赶紧把头转开,心跳得跟打鼓似的。
就这样过了差不多一个月吧。
那天傍晚,我收工回家的时候,林小雨突然追上来,喊住了我:「王建国,等等!」
我一听她喊我名字,心里就砰砰直跳。
回过头去,就看见她小跑着过来,脸上还有点红红的。
「有……有啥事吗?」我结结巴巴地问。
她看着我笑:「我看你天天在田里干活挺能干的,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啥事儿啊?」我心里正纳闷呢。
「我……」她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想嫁给你。」
这话一出口,我就懵了。
脑袋嗡的一下,差点没站稳。
「你说啥?」
「我说,我想嫁给你。」
她抬起头,眼睛亮亮的。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使劲晃了晃脑袋:「这……这是咋回事啊?」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你看,我都打听过了,你家就你和你爹两个人,你娘去得早,你爹身体也不太好。
我呢,也是一个人,咱们要是成了家,不就能互相照应了吗?」
我心想这姑娘也太直接了,可是看她说得认真,又不像是开玩笑。
「这事儿得从长计议啊……」我支支吾吾地说。
「那行,你好好想想。」
她说完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那儿发愣。
那天晚上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心想这事儿来得也太突然了,可是又觉得挺高兴。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找张大婶打听林小雨的事。
张大婶正在院子里喂鸡,见我来了就说:「我就知道你要来问这事。」
「大婶,你觉得这事儜不啜?」
张大婶往鸡圈里撒了把玉米,叹了口气说:「这姑娘吧,看着是挺好,可是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咋不对劲了?」
「你没发现吗?她有时候半夜三更的还出去,我问她干啥去了,她就说是去上厕所。
可是一去就是好一会儿。
再说了,她还总收到一些信,每次拿到信都躲着看,看完就烧了。」
我心里一下子就犯起了嘀咕。
这姑娘到底是个啥来头?怎么这么神神秘秘的?
正想着呢,就听见村头传来一阵喧哗声。
我和张大婶赶紧出去看,原来是县供销社的陈主任来了。
他开着辆吉普车,腰里别着个皮包,一看就是有钱人。
让我没想到的是,林小雨见了陈主任,脸色突然就变了。
我远远地看见她赶紧躲到了一边,好像不想让陈主任看见似的。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让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晚上我躺在炕上想了半天,决定第二天去问问林小雨,这到底是咋回事。
可是第二天一早,我就听说林小雨请假回城里去了,说是家里有急事。
这一走就是三天,等她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
我壮着胆子去问她:「你这些天去哪儿了?」
「回城里办点事。」
她的语气特别平淡。
「那你……还想嫁给我吗?」我鼓起勇气问道。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当然想啊,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看着她的笑容,我心里的疑虑就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可是谁能想到,这个笑容背后,藏着那么大的秘密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跟林小雨的关系也越来越近了。
她总是笑眯眯地跟我说话,有时候干活累了,还会给我倒杯水喝。
村里人都说我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连我爹都开始念叨着要早点把这门亲事定下来。
可是好景不长,这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就出了岔子。
那是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我正在自己屋里缝补衣服。
林小雨突然跑来找我,说是让我帮她搬箱子。
我寻思着这有啥难的,就跟她去了。
她的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床上还铺着块新买的花布。
我正东张西望呢,她就指着角落里的一个木箱子说:「就是这个,你帮我挪到床底下。」
这箱子看着也不大,可是我一弯腰去抱,差点没闪了腰。
心想这里头装的是啥玩意儿,咋这么沉?正要问她,可是一抬头,就看见她脸色有点不太对劲。
我刚把箱子往床底下推,那箱子盖子就咣当一声开了。
我的娘啊,里头全是钱!而且还有几本厚厚的账本。
「这……这是咋回事?」我愣在那儿,话都说不利索了。
林小雨赶紧把箱子盖子合上,脸都白了:「这是我替人保管的,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
我心里头就更纳闷了:「你一个知青,咋会替人保管这么多钱?这得有好几千块吧?」
「建国,你就别问了。」
她突然红了眼圈,「这事儿要是让别人知道了,我就完了。」
看她这样子,我也不好再问。
可是从那天起,我心里就总是觉得不踏实。
晚上睡觉的时候,老是梦见那一箱子钱。
没过几天,县供销社的陈主任又来了。
这回他不是开着吉普车来的,而是骑了辆自行车,衣服也换成了普通的灰布中山装。
我看见他跟林小雨在村后的小树林里说话,两个人好像还吵了起来。
我躲在不远处的树后面,就听见陈主任说:「最后一批货的事情,你得给我个准信。」
林小雨压低声音说:「这事儿不能着急,还得再等等。」
「等?都等了多久了?再拖下去,咱们都得出事!」陈主任的声音明显带着火气。
「你小点声!」林小雨四下张望了一下,「这事儿我自有主张,你别来添乱。」
我在树后面听得心惊肉跳。
这话里话外的,咋听着这么吓人呢?
等陈主任走了,我就去找林小雨问个明白。
可是她就是不说,只是红着眼圈求我别问了。
我看她可怜,也就不好再追问下去。
可是没过几天,就出了更大的事。
那天晚上下着大雨,我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就从窗户缝里往外瞅。
就看见林小雨打着把破伞,往村外的废弃粮仓那边去了。
我心想这大半夜的,她去粮仓干啥?就披了件棉袄跟了上去。
雨下得可真大,我跟在后面,浑身都让雨水淋透了。
等我赶到粮仓的时候,就听见里面有说话声。
我从墙角的小窗户往里看,差点没吓死——林小雨正在跟陈主任清点一大堆票据和现金!
「这批货的账都对清了,」陈主任说,「明天就该交接了。」
林小雨点点头:「那就按计划行事。」
我一下子就懵了。
这是咋回事?林小雨咋会跟陈主任搞在一起?这些钱又是从哪儿来的?
正想着呢,突然有个手电筒的光照过来。
我吓得赶紧蹲下身子,可是还是被发现了。
「谁?」陈主任的声音特别吓人。
我知道躲不过去了,就站起来说:「是我,王建国。」
林小雨一看是我,脸色就变了:「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看你大半夜的往这边走,就跟来看看。」
我鼓起勇气说,「你们这是在干啥呢?」
陈主任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小子,你看见什么了?」
「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我说话都有点哆嗦了。
这时候,林小雨突然说:「算了,让他进来吧。
反正明天的事,也瞒不住了。」
我让他们拉进粮仓里,浑身上下都在发抖,也不知道是让雨淋的,还是给吓的。
林小雨看了我一眼,突然就哭了:「对不起,建国,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
我看着她,心里一下子就乱了。
这姑娘到底是谁?她为啥要骗我?那天说要嫁给我,也是假的吗?
外面的雨还在哗啦啦地下着,我的心也跟着往下沉。
我知道,今晚过后,我的生活肯定要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了……

粮仓里头特别闷,我站在那儿,感觉喘不上气来。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往下淌,滴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林小雨点着一盏煤油灯,昏黄的灯光照在她脸上,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建国,你坐下吧,我把事情都跟你说清楚。」
我找了个麻袋坐下,心里头乱糟糟的。
陈主任站在门口抽烟,时不时往外张望一下。
「其实,我不是普通的知青。」
林小雨深吸了一口气,「我是省里派来的审计员,负责调查一起大案。」
这话说得我一愣:「啥案子?」
「供销社倒卖紧缺物资的案子。」
她看了陈主任一眼,「陈主任是我们的重要线人,这半年多来,一直在帮我们收集证据。」
我这才明白过来,为啥陈主任总是来村里,为啥林小雨半夜总往外跑。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那你为啥要说要嫁给我呢?」
她低下头,声音有点哽咽:「刚开始,是为了掩护身份。
可是后来……」
「后来咋了?」我追问道。
「后来我是真的喜欢上你了。」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你人实在,心眼好,对我也真心。
我好几次都想跟你说实话,可是又怕坏了任务。」
我心里头一下子就酸溜溜的,说不出是啥滋味。
这么说,她对我的感情是真的,可是她的身份是假的。
「明天就要收网了。」
陈主任突然说道,「县里那些倒卖物资的人都会被抓起来。
小雨,你得赶紧把证据送到市里去。」
林小雨点点头:「我知道。
建国,你能帮我个忙吗?」
「啥忙?」
「明天一早,你骑自行车送我去镇上。
这样不会引人注意。」
我想了想,就答应了。
反正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我也想看看结果会咋样。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骑着自行车去接林小雨。
她带着个挎包,里面装的都是证据。
一路上,我们谁也没说话,就听见车轮碾过泥地的声音。
等到了镇上,她突然说:「建国,等这事完了,我还会回来找你。」
我苦笑了一下:「真的吗?」
「真的。」
她从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咱们的结婚照,你先替我保管着。」
我接过信封,手有点抖。
这张照片是上个月我们一起去县城照的,那会儿我还以为很快就能跟她成亲了。
「你等我。」
她说完,就转身走了。
可是,这一等就是三年。
她再也没回来过,只在半年后给我捎了封信,说案子结了,她已经调到省里工作了。
信里还说,让我别等她了,她配不上我这么好的人。
又过了两年,我才从别人嘴里听说了整个案子的来龙去脉。
原来县供销社里有一伙人,趁着物资紧缺的时候倒卖货物,一年就捞了十几万。
林小雨是专门派来调查这事的,陈主任是她的卧底,两个人配合着,才把这伙人一网打尽。
这事过去都快三十年了,我早就成了家,有了儿女。
可是每次下雨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个雨夜,想起在粮仓里哭的林小雨。
前两年我还打听过她的消息。
听说她后来当了省里的处长,再后来就调到北京去了。
再具体的,就不知道了。
今天我又来到村口,摸着那张泛黄的结婚照。
照片上的我们都那么年轻,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可是谁能想到,这张照片最后会成为我们唯一的纪念呢?
老槐树还是那棵老槐树,可是我们都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们了。
赵大叔说得对:「有些事儿啊,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就跟这日头一样,落了就再也找不着了。」
我把照片又塞回皮夹子里,抬头看了看天。
夕阳正在落山,把整个村子都染成了金黄色。
我知道,有些回忆就该留在过去,就像那个雨夜里的真相一样,永远地保留在心里最深的地方。
日头落山了,我也该回家了。
儿子说今晚要带对象来家里吃饭,我得早点回去。
临走前,我最后看了一眼老槐树,心想:林小雨,你过得还好吗?